尤卡大陆上空。

天生的深渊造物端坐在云间，触手如餐巾铺展，如果说祂入席的是主座，那么下方的尤卡大陆便是祂此刻的餐桌，祂的双手从中拾起了餐具，凭空作出了手持刀叉的标准姿势。

纯黑覆盖了祂的眼白，睥睨万物的神情中不带一丝情绪，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是祂的食粮。

横跨南北半球的大陆，眼下对祂来说也不过是一块牛排。

刀刃从最北斜入，随即石头冢与他国毗邻的边界便突然出现一道横亘东西的裂谷，于岩层中沉淀已久的血石沿其边缘似肉汁般渗出，引发一场小型地震。

六位邪神觊觎已久的石头冢，因为纹理血红，好似一块三分熟不到的牛排，被祂丢出餐桌之外，随着洋流汇入亚雪恩大陆的北方冰原。

祂开始了用餐。

远胜荣光引以为傲的光辉被祂融作灯油，火苗升腾，微微摇曳，为这次晚宴增添情趣。

先是冷菜，扭曲漩涡还未反应过来，触须被连片砍落，尾椎在一股强大的神秘力量下突然断裂，随即被剥掉甲壳，拧走所有尾肉，与切成片状的触须一起变成了刺身拼盘。

再是热前菜，翼蛇因地震振翅高飞，中途便失去了半边翅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翅膀被剃光羽翼，煎烤金黄，淋上蜂蜜。

轻啜一口凉汤，美梦之始仍沉醉在梦境之中，浑然不觉自己的脑髓被吸吮大半。

到了主菜时间，千面千相在每个信徒眼中都不尽相同的绝世容颜被叉尖缓缓搅动，变作洒上芝士屑的通心粉。

最后是甜点，奇美拉鬼王视为珍宝的虫卵犹如一颗颗糖豆，在咀嚼中爆出七彩的甜汁。

晚宴至此结束。

“哥……你……”黑龙一直在旁边看着祂用餐，底下那群对于尤卡人而言强大到无法抗衡的邪神对祂来说也不过是可以随意撷取的餐点，“你比以前变了好多。”

最初诞生的深渊造物优雅地用餐巾抹了一下嘴角，对祂的同类下达了最后通牒：“黑龙，如果这样做你都无法维系这边的支柱，我不介意吞噬你的权能。”

黑龙咽下了一口唾沫，祂只有在原初面前才会如此胆颤：“所以，二哥说的是真的？你确实找到了打破禁制的办法。”

“我在这颗星球上第一次找到了我的归处。”祂的眼神中流露出人类才有的怅惘，“我的新娘，已经被你掳去阿庇斯，整整一年时间。”

在这期间，祂没有听到过自家新娘的一声呼唤。

祂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依然能感受到与诺缇的连结，他的性命无忧，只是阿庇斯附近沉淀着上万年以来最为危险的污染和污秽，祂难免担心对方的安危，必须尽快前往那里。

“哥，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你，可是那里一直拒绝我们进入，就如同孩子无法回到母亲的子宫。”黑龙委屈地陈述事实。

“黑龙，你错了。”

耶撒莱恩望向鬼哭海峡的方向，那里存在着直达这颗星球地心的深坑，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便是“深渊”，但事实上，祂不愿称其为“深渊”或是祂们的“母亲”，反倒用了一个更精准的形容：“那里是我们的坟墓。”

黑龙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最初只是一颗种子，一颗深渊的种子，在茫茫宇宙中寻找自己的安身之所，我们需求的苗床为智慧生物，供养我们扎根生长的养料便是他们的愿望，而想要彻底定居在一颗星球上，需要由这颗星球的原住民发自内心地许下让我们可以永远定居于此的纯粹的愿望。”

“一万多年前，我们的先祖找到了这颗星球，足足存在90亿个智慧生物的星球。”

“我们为他们实现了90亿个愿望，将星球变成了他们所期望的模样，到头来他们却将我们当作了罪魁祸首，可以实现愿望的深渊的种子由此被定义为了致人堕落之种。”

“终于，他们意识到了，欲望如影随形，节制必须相伴，这便是我的本源。”

祂从90亿个愿望的残骸中诞生，在人类“它是骗子”的控诉中逐渐了解到自身的由来和使命。

祂需要维系深渊存续，哪怕是在眼下这满目疮痍、乌烟瘴气的世界中，祂也一定要带着祂们的残骸走向未来。

“明明90亿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许下了令我们可以定居于此的愿望，世界树就会拔地而起，支撑这颗星球走向繁荣昌盛。”祂痛斥人类，身下的触须缓缓蠕动，颜色从深黑渐变至深紫，像是未能长成为巨树的枯萎腐烂的根系。

“可他们想要的是毁灭，是污秽，是污染，是末日！”祂指向阿庇斯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人们最为肮脏的愿望，堆积着成千上万深渊之种的死骸，所以一旦接近，我们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恶心。”

就好比强迫一个人类深入尸山尸海之中。

甚至，拥有味觉的祂将会在进入时尝到所有愿望的味道，所以祂的“节制”也无法压制住祂的憎恶。

“我要回最后一颗种子后本来再也不想下去的，可是我的新娘在那里，我得去接他。”祂准备走了，回头冰冷地看了一眼黑龙，“不要阻止我，万一末日降临，也是这群呕吐物们咎由自取。”

呕吐物，既指被深渊吞没又吐出的旧民，也指实现愿望后又反悔的人们。

祂花了一年时间筹备这次晚宴，正好卡在晨星阁下分娩的节骨眼之前，补充了充足的惰性，足够支撑祂下潜至阿庇斯。

“原初，末日一定会来临。”神国中的小艾叹气道。

“我早已了然。”

触须将祂层层包裹，如同潜艇一般开始下潜。

“如果一天有48个小时就好了！”

“不……不对，如果一天有100个小时就好了！”

“大胆点，时间就不该流逝！”

这种愿望导致的后果便是深坑中的时间流速混乱。

还好只有不到40人对深渊许下了这种愿望，否则若是在这种本源中诞生一位深渊，这颗星球的未来将会变得更加黯淡和不可捉摸。

明明阿庇斯坐落的浅滩离地表不过18公里，祂却足足花上了半个月才着陆浅滩。

来到深坑之中后，祂尽情展现了自己的根源形态，头顶黑色王冠，是世界树萎缩的树冠，身后展开鱼鳍触须，是世界树未能开枝散叶的树杈，无数触手从腰间垂落，是世界树无法扎根于此后腐烂衰败的根系。

“该死的骗子，把我们搞成了这副模样！”

“不要许愿，不要许愿，不要许愿！”

“堕落之种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埋葬于此的呓语开始侵袭脑髓。

但也不过是思念的残渣！

触手拨开污泥，惰性扫平污染，祂缓缓朝阿庇斯蠕动而去。

“诺缇，我的新娘，你在哪里……”这边的粒子太过混乱了，祂无法定位到对方，只能先前往阿庇斯的边界。

巨大显目的祂很快引来了驻扎于边界的骸族的注意，他们拿出武器，试图阻拦自己，被触手轻而易举地掀飞，哭喊着躲进了阿庇斯深处。

那只臭蜥蜴，不是说虫王快不行了吗，祂依然能感受到“命名”的权柄在庇护这座城市。

自从祂从阿庇斯拿走了最后一颗深渊之种，虫王便动用“命名”权柄庇护阿庇斯，只有被其命名过的骸族才能进入这座城市。

“我的新娘……我的新娘……我的新娘……”身下的触手张开了无数张嘴，不断诉说着对祂的新娘的思念，祂却觉得过于吵闹，藏回了祂的新娘最喜欢的那具皮囊之中，抚摸上那枚订婚戒指，尝试进入阿庇斯。

不出所料，祂无法接近。

惰性因祂的贸然闯入耗损了不少，祂又听到那虚妄的话语，不断控诉祂的到来，不断排挤祂的存在。

“骗子！骗子！骗子！”

Itsaliar.

祂憎恶自己的真名，憎恶那些将自己犯下的罪孽全数推卸到自己身上的呕吐物们。

只有自己的新娘，只有诺缇的呼唤会安抚祂的焦躁与嫌恶，只有诺缇的愿望滋润祂的口腔与味蕾。

“你真得不想在我身上刻下你的名字吗？”

“那我不就没有任何纪念了嘛……”

祂的新娘那时幽怨地看向自己，发自内心地想让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祂很后悔，失去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后悔。

祂应该吻住他的唇瓣，磕破他的嘴唇。

祂应该咬住他的脖颈，牙齿深入肌肤。

祂应该深入他的体内，填满每处空虚。

祂的新娘为什么还不呼唤祂？

祂的新娘在这里待了多久？

祂的新娘该不会出轨了？

“耶撒莱恩……”

祂终于捕捉到了那声呼唤。

“都怪你不给我留纪念……”

祂听到对方试图书写下自己的真名，用列尔语。

“Ethryan，这么拼写的话读音最为接近。”

刹那间，“骗子”的控诉消失得无影无踪，耳根一片清净，祂从未感到如此宁静。

祂的新娘重新“命名”了祂，赋予了祂新的意义。

现在，祂可以进入阿庇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