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尾残缺的孔雀鱼。
他游到了自己的手心，尽管这双手仅能捧起供他苟延残喘的水，他还是选择了自己。
他在向自己求救。
于是，自己并拢了手指，合上了双手。
当诺缇请求帕沙为他寄信时，那双猫眼般的瞳眸微微一缩。经验老道的男人当然看穿了少年的意图，他妥善地为信件封口，好心提醒道：“小羊崽，你故意支开我，但别太相信他，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
诺缇眨了眨眼，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需要我，我想帮他。”诺缇笃定。
“好孩子。”帕沙苦笑一声，捎好他的信件，挥手告别。
年轻的随行商人看见男人离开，很快明白这是诺缇的好意，刚刚还略显苍白的脸色此刻有所缓和。
“诺缇，谢谢，不过，他说的是对的，我还没有从那次失败中振作起来，我甚至……甚至找不到那次失败的原因。”龙川叹气一声，却又很快收敛了所有伤感，太阳还未下山，他仍在工作，“太阳变大了，我们去找个阴凉的地方歇着吧。”
午后两点，正是科赛郡最为炎热的时候，被太阳曝晒的街道像是快要融化了一般，远处的景色也在高温炙烤中变得模糊。
尽管孢子喜欢阳光，在这种光线直射下，诺缇也开始觉得口渴。
他的船长在一处街角的咖啡店停泊，门口的座位上方正好是一棵巨大的炮弹树，诺缇欣赏着那些似火药般绽开的奇特的花果，坐下乘凉。
船长不一会儿就回来，带上了两颗拥有坚硬外壳的棕色果实，诺缇认得它，维萨里教过他有关当地常见植物的知识，这是南方岛屿常见的一种水果——棕毛椰子。
船长一手拿起匕首，一手转起棕毛椰子，唰唰两刀，干净利落地削开了外皮，刀尖一挑，撬出一个小孔，将一根彩色吸管插了进去。
“请用，一颗只要3铜币，当然，这是我的自作主张，不用你担心额外的花销。”龙川将椰子递到诺缇面前，又为自己削了一颗，“您的晚饭想如何安排，是否想要尝试一下当地的特色餐厅，我可以为您预订。”
他的雇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迟迟未动那颗椰子。
龙川马上反应过来，将事先递给诺缇的与自己手中刚削好的互换，自己先猛喝了一口：“请放心，是很清爽的味道。”
诺缇总算愿意尝试，他咬上吸管，轻轻嘬了一口，紧接着便感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包裹了舌苔。
诺缇喝了几口，感觉清凉的风迎面吹拂而来，舒服得眯起眼睛：“好喝。”
“如果您喜欢椰子的口味，我推荐您再去试试当地的椰浆糯米饭，凉拌生杧果，斑斓汁糕点……”龙川热情地推销着他认可的商品，只是，他的雇主似乎对此兴致缺缺。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问：“您似乎对我的失败更感兴趣？”
绯红的瞳眸中倒映出了自己迷茫的脸，某一瞬间，龙川甚至认为自己被某头猛兽盯上了。
“再等等吧，我确实……还没走出来。”船长偏头看向别处，目光从他的雇主身上移开。
手心里的小鱼在过浅的水中没有活力地扑腾。
或许他需要撒些饵料。
“五十铜币，晚饭加上住宿，够吗？”诺缇在兜里随意翻找，竟是拿出了一枚金灿灿的金币。
忽略那些来自路人惊讶的目光，他奇怪地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阴影中，一只触须还未藏好祂的屁股。
“今日的薪水已经够我饱餐一顿，在码头边找个好住处，诺缇，这枚金币都足以预订那栋最好的旅馆了……”龙川看见那枚金币错愕了一瞬，还是婉拒了他的慷慨，转移话题，“如果让您决定雇佣我是因为那句话……”
“不是。”诺缇打断他，视线落在那只匍匐在鞋跟处的触须上。那只触须蔫巴巴地在脚边蠕动，像是被嫌弃后不满地在撒泼打滚。
见龙川困惑，诺缇浅谈辄止：“我需要祂的陪伴，但我分不清，这种欲求是因为我是祂的新娘，还是因为祂是我的水源。”
“所以雇佣你与祂无关，是我想帮你。”诺缇说完，就感觉那尾小鱼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他不愿直面那次失败，自己太过心急了，就像播种一样，他需要一个对方彻底相信自己的契机。
几乎是无意识地，诺缇问道：“祂似乎有点不高兴，如果我想与祂共进晚餐，你会推荐当地的哪家餐厅？”
推荐是随行商人的本职。
“如果您想尝试当地特色，我推荐您去集市旁的嘎啦餐厅，我可以提前为您预订……”龙川的神色有所缓和，开始对当地的美食侃侃而谈。
临近傍晚，随行商人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收尾是将他的雇主送到旅馆，当他走上小坡时，便意识到只有那家最为昂贵的灯楼旅馆位于这条道路的尽头，不禁感慨道：“所以你真住那里。”
年轻的船长经过多次出海，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船长的加护给予他超出常人的直觉，他能最大程度地避开霉运，也能最大概率地完成目标，问题是这种直觉给予他的航线在世俗意义上过于激进。
自从那次事故发生，失去所有船员后，年轻的船长一直未能振作，于是船长的直觉这次为他挑选的航线，既能让自己走出阴影，又能让自己接近理想的。
然后，他便冒着差点儿被真神惩戒的风险，找上了一位财富不可估量的危险雇主。
他真得能胜任诺缇的行商和船长吗？
龙川在质疑自身的实力，没错，加护为他挑选的航线无疑是目前的最优解，问题是自身的实力不足以掌舵。
所以……那次事故，归根结底，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呢？
思绪发散之际，龙川已经将诺缇送到了灯楼旅馆的大堂，失去所有的他在这金碧辉煌的一切中是那么突兀。
魅魔对于情绪的变化是敏感的，诺缇注意到这栋旅馆令龙川陷入内耗，于是再度请求道：“只要你告诉我那次失败，我可以驱散你的噩梦。”
年轻的船长以手抚面，脑海中闪回数幅画面，风雨加交的鬼哭海峡，步步逼近的塞壬大群，无力反抗的他们，沦为骸巢的船员，眼神闪躲的挚友……
确实，为了节省时间，他已经带领船员深入鬼哭海峡数次，明明没有一次惊动栖息在那的塞壬，为什么上次偏偏……
“这位先生，您……您难道是小公子？”
龙川猛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向旅馆的主管。
灯楼旅馆本就是航标商会的产业，这里的主管似乎认出了他。
“不，您认错人了。”龙川连忙后退，急匆匆向诺缇道别，“明天上午九点见，诺缇。”
“这……怎么会认错呢，我好歹也是个商人。”主管无奈地望着那跑远的背影轻声嘀咕，他注意到一旁的诺缇，微笑道，“您好，这位客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能让他住这里吗？”诺缇问，右手紧握成拳头又放开，心里空落落的。
那尾小鱼从他的手心跳了出去。
自己明明……明明可以将手指捅进鱼鳃，扼住他的喉咙，逼迫他将一切都说出来。
“感谢您对他的关心，902房间一直是商会专用的，我这就和上层联系。”主管说着，跑向了柜台，在老式电话上拨号。
“耶撒莱恩。”
感知到对方的到来，诺缇念诵祂的名，不一会儿就感到厚重的阴影浇上了自己肩头。
祂弯下腰，一绺长发垂落在自己眼前，接着，诺缇便看见了那张僵硬的人皮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祂酸溜溜地讽刺：“亲爱的，你的喜好真是始终如一。”
祂指龙川的相貌，某位讨厌的圣子也拥有一头金发和一双蓝眸。
“或许我该换副新的皮囊，他的模样似乎更能哄你开心？”祂的新娘显然享受今日的行程，只是这喜悦的情绪并非流向自己，祂并不乐意与他人分享他的味道，稍微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你要换上龙川的皮？”诺缇反应迟钝地问，“为什么？”
“亲爱的，我不能理解你的审美，但你似乎更愿意亲近金发蓝眸的人，先是圣子，后是他……”
听耶撒莱恩一说，诺缇才意识到这点，他垂下眸子，不确定地说：“我的妈妈好像也拥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和一双干净的蓝眼睛。”
耶撒莱恩说的没错，他的父母已经被献给深渊，只留下些许残渣，他从娜西瑟斯的镜中捞起了些许，将那些惰性咽下，也只能得到他们大致模糊的身影。
如今能陪伴他入睡的只有眼前的邪神。
所以……他不想摆脱。
诺缇抬起眸子，注视着祂，问道：“耶撒莱恩，我饿了，今天吃什么？”
“我以为，你问他餐厅，是想和我约会。”耶撒莱恩轻哼一声，“哦，真是有趣，亲爱的，你又在撒谎了。”
“我还是不能接受他人为我烹饪，但是如果不那么说，他会逃跑的。”诺缇淡淡地为自己解释。
“嗯……”耶撒莱恩沉吟一会儿，忽地释怀微笑道，“毕竟你是一只小魅魔。”
用谎言捕食猎物是魅魔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