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主管感激地迎接上来时，帕沙婉拒了他递上的烟草。

一个多月的加班于昨日迎来终结，教会门前有关暗礁的通缉令被全数撕下，遗留下来的问题，比如那位不幸接触邪神而殒命的亚雪恩人一事，被丢给了他的同事解决，而作为母神的眷者，他被委派了新的“工作”——带一只小羊崽度假。

为此，帕沙特意从图书馆借来了一本《来亚特斯联邦必做的二三事》，毕竟作为当地人，他对在本地如何度假一无所知。

猫眼般的魅绿中映出了走到九点的时钟，楼梯上则准时地出现了那位少年的身影，他的下肢已经褪去了羊毛，剩下如竹竿般的瘦削，这令帕沙不得不怀疑那位非人的监护人是否真得尽到了抚养的义务。

不仅如此，当少年真得走到他跟前时，帕沙下意识地发出了疑惑：“嗯，裙子？”

少年显然特意换上了当地的服饰，上身是一件米白与鹅黄拼接的短袖粗布衣，下身则是一条刚刚过膝的青绿丝绵碎花裙，如果忽略那异国的相貌，他看上去就是一位富裕家庭出身的亚特斯淑女。

对于自己的疑惑，少年将一缕棕发撩至耳后，蝴蝶似的睫羽下，红宝石般的眼眸扑闪着不安，他问道：“很奇怪吗？”

帕沙想起少年的羊蹄，露出一副理解的神情，他也曾有过一段无法控制异化的时期，于是没再过问，带着少年出发。

“来这里想做什么？”帕沙翻开书，书目上列举了大多数对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将以少年的意愿决定接下来的行程。

他们正巧走到坡顶，右手边便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往下就能看见繁忙的海港，少年的脚步顿在此顿住，转头望向大海，只是他的视线不再流连于那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而是落在被拥堵的船只挤轧得逼仄的藻绿近海上，看了良久才回答道：“看海。”

“还有呢？”帕沙的食指搭在了书目的“必吃的美食”一行上，“或许先吃点东西？”

提及食物，少年的神情微妙地变了。

随即，帕沙的瞳孔缩成了狭长的一竖，身形一晃，重心不稳，有些恍惚地扶住额头。

属于少年的情绪涌向了他，担忧，警惕，害怕，精神触须似剑刃相向，舌上的幻痛最为显著，像是有人用刀片割锯，用烟蒂烧灼，用馊水灌注。

“停下，我并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伤害你。”帕沙按住少年的脑袋，一顿搓揉，像是在抚开那些过去留下的瘀痕，随着少年冷静下来，帕沙也在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抓住支撑，“原来如此，难怪会异化成那样。”

先是抚摸，后是安慰，男人的好意流向了他，冲散了汇聚的阴霾，诺缇很快收敛了那些不好的联想，停止了无意识的释放污染。

“什么叫做异化？”诺缇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新的单词上，从字面意思上看，这个单词有着“堕落”、“腐坏”等内涵，“是指我在向祂许愿后，失去了人的性质？”

耶撒莱恩告诉他，这位警官，名为帕沙·嘭，是万灵之母的眷者，拥有作家的加护，已经下潜至深度五。诺缇通过短暂的相处发现，男人的眼睛偶尔会似猫的眼睛般缩放瞳孔，就好像他之前一直无法变作人腿的羊蹄，所以他的镜像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误认他为骸族。

“许愿？母神在上，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向邪神许愿还能保持人形的……关于异化，等会我会和你说明。”

帕沙的讶异使得他的瞳孔过了许久才恢复原状，这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科赛郡的主街道上。

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是清一色的白墙蓝瓦，人行横道上的瓷砖则是蓝与粉的拼接，原本宽敞的主路被形形色色的摊贩占据了大半，只留下中间只容许两辆马车通行的狭窄尘土之路。

繁华，热闹，活力，这是诺缇对此的第一印象。

诺缇并未好好看过这座城邦，他开始好奇那些新奇的摊位，摆在冰块上的海产，盛在果壳里的沙拉，挂在椰树上的衣物，晾在竹筛里的杂货……那些摊贩们向好奇的他投来谄媚的笑容，只是在开口吆喝前就被帕沙一个凶狠的眼神噎住了喉咙。

“在亚特斯联邦，没有商人陪同，不要轻易购物。这里的商贩们往往信奉引航灯塔，视富足为至高，你无法想象他们会为了金币干出什么。”帕沙嘱咐完，快步领着他走过三分之一摊位，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巷，最终来到了一处早餐店面前。

在写着简单“早餐”的招牌下，是大大小小的蒸笼，形状不一的汤锅，无一不飘散出白花花的热气，正在擀面的老板看见帕沙热情地迎了上来：“嘭哥，还是老样子吗？”

帕沙与老板交流了一番，提出的要求似乎有些奇特，令老板惊讶地看了自己一眼。

诺缇的心思被拽到帕沙的姓氏上，这姓氏的发音像是什么东西爆炸时的拟声词，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记混了某些泧语单词。

很快，老板拿来了帕沙所需要的原料。

他们在早餐店外的木桌旁坐下，帕沙在桌上摊开了一片宽厚的棕榈叶，从一沓饼皮中拿出一片，铺上新鲜的鱼肉、条状的果肉、醋渍的米饭和诺缇叫不出名字的大把香辛料，卷成了条状，递到诺缇手中。

“亚特斯风味春卷，用米浆做的饼皮，刚打捞上来的粉鲷鱼肉，切成条状的腌制生杧果，浸过柠檬水与臭鱼露的熟米饭，小鸟椒，生豇豆，酸香茅，长芫荽……”考虑到诺缇的情况，帕沙介绍得十分详细。

诺缇欣然接受了这份在他眼前现做的春卷，他用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饼皮，咬了一口顶端，这一口里包含着鲜嫩的鱼肉，酸爽的生杧果，调味丰富的米粒，搭配上那些脆口香辣的香辛料，刺激味蕾，一股前所未有的美味洗刷着他的认知。

原来生冷的食物也可以如此好吃。

“你可以将它当成你的愿望。”帕沙指向春卷的横切面，鱼肉的粉，杧果的绿，米粒的白，像是调色盘那般丰富，“向深渊许下的愿望会被放大，扭曲，异化。”

诺缇很快理解了帕沙的意思，重要的不仅是愿望，还有组成愿望的因子，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放大，扭曲，异化。

他最初的愿望，是想穿上那套婚纱，因为他觉得穿上婚纱后他将被肯定，被祝福，被关爱，于是……他异化成了以爱意为食的魅魔。

再往下拆解，对寒冷的恐惧铺成了他的菌毯，所以菌毯在害怕寒冷的同时会冻伤入侵者，对压迫的还击铸成了他的污染，所以伤害他的人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种异化是不可逆的，就像一只羊不会变成一个人，也不会变成一头牛。”帕沙说着，将剩下的饼皮卷成春卷，与诺缇对半分享。

诺缇埋头吃着，不一会儿就消灭了六根春卷。

“嘴角有米粒。”帕沙轻笑，眼睛上的疤痕都跟着和蔼起来，他忽然感慨道，“你应该就比我女儿大个一两岁，怎么就成了邪神的眷者呢？”

诺缇抬手擦掉米粒，品味流向他的情绪，魅魔的直觉告诉他对方值得信赖，并能提供帮助，于是他如实回答：“我在死前向祂许下了愿望，祂索取的代价是让我成为祂的新娘。”

帕沙的笑容凝固了，很快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你还未下潜至深度四？”

诺缇点头。

“你打算在这边呆多久？”帕沙忽然直起身子，戒备地张望四周。

“或许……五月份？”亚雪恩王国的冬季一向漫长，诺缇并不打算很快回去。

“你知道成为深渊的新娘意味着什么吗？”帕沙问。

诺缇想起那只深渊造物的唠叨，不确定道：“命运的连结？”

“那是一部分，更浅显点，你是吸引鱼群而来的饵料……无论正神还是邪神，祂们将对你纠缠不休，直到你变得足够强大，难怪你能遇见娜西瑟斯，本来祂可以在镜中自由穿梭，难以捕捉其踪迹。”祂太能逃跑了，不然自己也不会加班一个多月，帕沙叹了一口气，“娜西是故意接触你的，祂看中了你的惰性，正神且不说，邪神应该也会很快行动。”

意识到帕沙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诺缇沉吟一会儿问：“怎样才能下潜至深度四？”自从吃掉束缚他的锁链后，堕落之种一直在汲取各种养分，但是就像无法吃到足够爱意的他一样，种子所需的养分也远远不够。

“想要下潜至深度四，有两个条件，一是成为某位深渊的眷者，二是在异化的临界点新生。”帕沙挠头，“后者……因人而异，具体的你可以问问……你的丈夫？”

帕沙显然在称呼耶撒莱恩的措辞上卡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祂和母神达成了共识，让你拥有母神信徒般的庇护，正神那边可以不必担心，关键是邪神……”

“如果我没记错，亚雪恩王国的主流信仰有三位深渊，大地律法，先驱者，母神。三位正神之下，几百年来仅有一位邪神冒头，还在最近陨落了……”

“但在这里，情况不同，亚特斯联邦太大了，太多的岛屿，繁杂的信仰，存在数位邪神，你在这停留得越久，祂们越会找上门来……”

话音刚落，一卷羊皮纸便从帕沙的怀中滑出，浮空在帕沙与诺缇之间，像是有无形的笔在上面书写，一连串的文字随之出现。

“说来就来，紧急任务，港口那有一艘被筑巢的货船。”帕沙抓住羊皮纸的一角，粗粗扫了一眼，就准备出发。

筑巢，也就是说有污秽？

帕沙的神情划过一丝疲累，对情绪敏感的魅魔感知到了他的不情愿。

诺缇对刚刚的春卷念念不忘，真诚的感谢也可以作为爱意的代餐，于是他问道：“帮你清理污秽的话，你会感谢我吗？”

“当然。”注意到少年格外看重回报，帕沙笑道，“如果你帮我分担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雇佣一位随行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