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食物并不能引起食欲。
诺缇看着触手们捧来的“沙拉”,或许只有耶撒莱恩会将这碗东西称做“沙拉”。
那颗晶蓝的心脏被片成了番茄大小,与紫色树叶一般的诡异物质拌在了一起,镜的碎屑此刻失去了镜的性质,只是增添口感用的乖巧服帖的糖霜。
诺缇迟迟没有下嘴,他凑近盘沿,鼻尖耸动,没有嗅到一丝其他调味料的气息,这意味着这盘“沙拉”是多么的原汁原味。
这令他更为犹豫,转头看向耶撒莱恩。
深渊造物得知他的想法,第一反应是婉拒他慷慨的分享:“亲爱的,这是你的战利品。”
诺缇微微撇嘴,他怀疑耶撒莱恩是故意的,祂明明可以将那头被水泡得肿胀的曲角兽做成一块小小的蛋糕,为什么要将娜西做成这副难以下咽的模样?
耶撒莱恩故作无辜地眨眼:“我只是想让你享受最原本的口感,亲爱的,你难道想辜负那根献身的触手?”
原来那些紫色的“蔬菜”是献身的触手。
触手中蕴含着耶撒莱恩的某些记忆和想法,诺缇想起被自己啃得差不多的那根触手,黑紫色为底,雨滴状花斑,如此显著的特征,正是在庄园陪伴他最多的分身。
所以……埃撒克,那根触手在拥抱自己时是否一直想着他?或许,身边的这些触手在索要自己的触摸时只是怀念此前埃撒克对祂们的亲昵?诺缇默念这个让深渊造物无法忘怀的名字,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用叉子随便卷起一口送入嘴中。
这一口,包含了心脏,触手和镜屑。
不同层次的脆爽感在舌尖上绽放,心脏富有弹性,触手更为松软,镜屑一抿就化。
耶撒莱恩将心脏切得很薄,里面却还留有果酱似的物质,再加上切成细条状的触手,像是在吃白米之前分享给他过的虾片零食。
诺缇吐出舌头,就看见鲜红被染上了银白,原来那薄薄的心脏切片里面还残留着一些镀银血液。
不仅如此……
蕴含其中的记忆流向了他,镜子短暂地映照出了耶撒莱恩,他知道了更多有关埃撒克……勇者的事。
耶撒莱恩背靠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上,默默注视着祂的新娘。
诺缇一直在意的羊蹄已经褪去羊毛,露出底下人类的双腿,睡裙堪堪盖住大腿根部,原来的截断处还留有一圈淡淡的白色痕迹,像是太阳曝晒后愈合的伤疤,又或者是纯白蕾丝编织而成的腿环。
“沙拉”很快见底,诺缇细嚼慢咽地享受完最后一口,忽地转头瞪向祂,问道:“你把我们的痛苦当成什么了?”
诺缇一直误会了。
耶撒莱恩看向自己的眼神既是看向食物的,同时又是看向新娘的,而看向埃撒克的眼神……
是在看饲料。
不仅是埃撒克……历代勇者们的痛苦,乌法列尔的鏖战,在耶撒莱恩的眼中,只是自己的饲料,只是自己的养分……
祂选择在自己的身体里种下了堕落之种,到底在期盼收获什么?
诺缇想象不出,他与天生的深渊造物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无法揣测对方的深意与阴谋。就在刚刚,他最大的一次背叛也以自己的失败落下帷幕。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接着,就被祂拥入怀里。
祂的这具皮囊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至少一百公斤,从背后接近自己的时候,阴影能将自己全数笼罩,触手则像锁链一般缠上了他的腰肢,多么恐怖的非人之物,他应该逃跑……赶紧逃跑……可当人类的手摸上他的头时,他感到自己的害怕,恐慌,不安被一一抽离……
是啊,他是祂的新娘,命运的连结令他下意识地依赖祂,将祂奉为自己的神明。说到底,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自己是最后的勇者,愿望的结晶,祂舍不得吃掉自己,祂已经做出了不会吃掉自己的承诺。
诺缇的神情忽然软了下来,像是被剪去利爪的猫般收敛,他抬头望向那无光幽深的眼底,问:“我在如你期盼地长大吗?”
“我没有任何期盼,我只是在期待,我不会干涉你的成长。”那纯黑的眼珠缓缓转动,竟是冒出了一点白光的倒影,“其他虫子就不一定了。”
诺缇微微一楞,随着祂的视线望去,那是房门的门把手,那里似乎有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诺缇一晃视角,又看不见了。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会给陌生人开门了?”耶撒莱恩提醒他,似乎在揶揄他最初接触娜西的决定。
“娜西没有恶意,祂只是在邀请我玩捉迷藏。”诺缇想了想,补充道,“触手们也没阻止我。”
像是听到他的呼唤,触手们拥了上来,值得注意的是,祂们的身上多少有不明显的细长痕迹,像是被丝线切割过了一样。
所以……祂们是阻止过自己的?
诺缇抚过祂们的伤疤,再次感受祂们的触感,某些遗忘在记忆中的细节被唤醒,他不确定地揉捏了几根触手,比对了各自的手感,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有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抱着的是什么?
耶撒莱恩的提醒到此为止,祂聪明的新娘一定能理解暗地里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祂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些丝线,数量在变多,对方显然还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继续让祂的新娘呆在这里并不理智,于是祂引导道:“亲爱的,机械信鸽在阳台等待,它携来了邀请函,来自那位警官,他会支付向你应允过的感谢。”
耶撒莱恩后退一步,在阴影中静置,似乎并不打算为他取来那封信件。
阳台上的金链花被那粗鲁的土豪摧毁了,他无法向那些孱弱的叶茎寻求帮忙。
他只能亲自推开那扇紧闭的落地窗,在一出阳台就能看见大海的情况下,收取他应得的感谢。
啪嗒——啪嗒——
机械信鸽敲打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我害怕。”诺缇蜷在昏暗中,不敢拉开窗帘,也不敢推开那扇落地窗,喜欢品尝他情绪的邪神最清楚不过了,他害怕真实的大海,“我怕它和我想象中的不同。”
万一,这又是另一场梦?
万一,他又看见自己鲜血淋漓?
啪嗒——
拍打的节奏弱了下来,期望的感谢似乎快要远去。
诺缇咽了一口唾沫,他低头,看见的是人类的双腿,羊蹄已经无法成为阻止他看海的借口。
他可以拉开窗帘,打开那扇落地窗。
他可以走出房间,看见外面的世界。
最终,他还是向阳台踏出了一步。
挤在窗帘阴影下的触手顺势让开,一缕光线从窗帘缝隙处照了进来,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色彩。
唰地一声,诺缇拉开了窗帘。
似打翻了一桶油彩,晚霞肆意地泼洒在了以天空为底的画布上,海天交汇之处,满是鲜艳的红色、橙色与紫色。
诺缇在窗前一顿,远眺绚烂的海平线,那是画笔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大片的橙红由云端流泻而下,宛若一颗又一颗浑然天成的璞玉,他甚至能听到它轻轻坠入海面,点破浪花时的那声“噗通”。
诺缇拉开了窗,扑入了这幅画中。
机械信鸽停在他的肩膀上,轻得他没有注意,那里总是有着更为沉重的东西,或许是不被允许脱下的甲胄,或许是被强迫捆上的锁链,又或许是无法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他伸手,取下信鸽爪上绑着的邀请函。
宽松的绣花袖口掠过眼前,在黄昏下泛着暖暖的澄黄。
这身睡裙显然不适合赴约,他应该穿一套当地的衣服。
信件送达,机械信鸽扑腾着齿轮翅膀飞向教会的方向,诺缇趴伏在栏杆上,一边摸着那可怜的金链花,一边望着远方的海平面。
也许有机会的话,他应该试试出海?
觉察到他新的欲求,以此为嗜好的深渊造物缱绻在阴影中问道:“是因为眼前的海不符合你的想象吗?”
诺缇沐浴在晖光中答道:“不……我不用再想象了,我只是想走得更远些,看得更多些。”
……
光顾其他深渊支柱构造的神国总是有趣的,一滴纯黑的墨水在羊皮纸上描绘出了祂的大致形象,身后还跟着“脚注”。
这位客人,最古老的深渊造物,永远恪守中立,祂是静观万物的混沌蠹虫,又是插足人心的欲念之渊。
耶撒莱恩想要为这贴切的描述鼓掌,勾勒祂的线条如相片般一帧一帧地变换,“脚注”也随之书写道:“这位客人认为神国的主人值得祂的敬意和肯定。”
“敬启,欲念之渊。”
耶撒莱恩没有看见万灵之母的身影,只是看见了如流水般洒脱华丽的字体凭空出现在了羊皮纸的左上方,仿佛祂正在书写信件的开头。
古老的深渊造物很快反应过来神国的主人所在,祂正位于羊皮纸的平面,而神国的主人正在执笔书写,处于不同的,无法观测的维度。
正如耶撒莱恩所猜测的那样,在摊开的羊皮纸之上,一只巨大的握着羽毛笔的手在稍许踟蹰后再度书写道:“对于娜西瑟斯一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耶撒莱恩微笑道:“就算是再伟大的作家,也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
万灵之母的权柄是言语和创造,通过吞食娜西瑟斯的惰性,耶撒莱恩已经了解到祂诞生的原委。
一个多月以前,也就是獬水之兽陨落的时间点,万灵之母从信徒们的祷告中拼凑出了这位邪神的本源。
獬水之兽诞生于大地律法权柄松动的一瞬,也就是六百多年前,当时的主教兄弟二人因为第二任勇者血统平民而心生偏执,编织了名为勇者律法的谎言,由他们自己捏造的神谕间接杀死了第二任勇者,却未想到这直接撬动了大地律法权柄的一角。
律法庇护众生?不,律法应该庇护贵族,应该庇护多数,水永远从高处流向低处,就像尊贵的,多数的一方才是正义,低贱的,少数的一方应该无条件服从,这便是獬水之兽的本源。
獬水之兽的诞生令万灵之母产生了新的灵感,一位深渊陨落,就必须诞生另一位新的深渊,祂走向了镜子,祂的言语可以创造万物,镜子同样可以映照出世间万物,那么,镜中的自己是否也可以成为一种“本源”?
“至此,镜中虚影诞生,也就是娜西瑟斯。”万灵之母的笔尖一顿,带着遗憾继续写道,“不过……失败了,和獬水之兽一样,不成气候的本源只能生出劣质的邪神,祂很快便堕入了混沌一方,脱离了我的掌控,以无辜的人们为活祭。”
“好在,最后的勇者,希望的种子,化解了这次危机,激发了新的灵感。”
万灵之母随手画了一棵树苗,再点缀上些许小花,墨水沾得有些多了,溅上的墨点在耶撒莱恩眼中又是另一幅图案。
祂看见了很多,一枚金币,一只蛾子,一个木人,一堆宝箱,一匹鲸鱼……
耶撒莱恩自然地表明了祂最初的目的:“是的,我希望我的新娘可以享受这次旅行,得到您的庇佑。”
对于祂们来说,立场无比重要,耶撒莱恩虽被称作混沌蠹虫,但一直保持中立,这使得正神和邪神都无法轻易干涉祂的行动。
“我必须保持中立,诺缇不能因为身为邪神的新娘而被这边的正神驱逐。”
话音刚落,耶撒莱恩便见羊皮纸被平整地撕下了一边。
万灵之母另起了一页,为祂的新娘郑重地写下祝福的贺语。
愿诺缇享受他的旅途。
落款:哈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