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到云家地上时,一个雪球打了过来,黑袍上炸开白花。
“神君……!”
众人目光投过来。
一人从人群中于众目睽睽下跑出,对千归兰有些歉意地说:“神君,冒犯了。”
“无事。”千归兰道,转身欲走。
“神君想同我们玩雪仗否?”这人问道。
千归兰闻言回首看他没说话。
“!”
徒子连忙行了一礼:“是吾辈冒犯!”
“神君下凡救世辛劳,修道问礼、治世有方……定是不会像我等一样闲心玩乐……”
“好啊。”
徒子抬起头一愣,喘了几息也没说出话,气腾升化成白云雾飘散。
雾散中,仙人侧立而相言,唇若严寒间的树上红梅,羽睫沾冰衣上染雪。
“…好啊。”神君朝他走了几步,重复道。
徒子回过神来道:“诺。”
千归兰换了一身干练的黑兔云纹织金交领短袄,用一根金纹红带绑起了头发。
待他来到雪场,才发现人界的打雪仗似乎与妖界的不大相同,妖界更宁静些,人界欢声笑语的。
一个雪球袭来。
徒子伸手打碎,雪球碎裂的雪块溅到千归兰身上。
“神君,你怎么不躲啊?”徒子问道。
千归兰想了想说:“别人不打我,我怎么打别人?”
徒子哈哈笑:“世界上之所以有打雪仗,就是因一人没有被人打,却先打了别人,我们应当遵循这一传统习俗,贯彻到底。”说罢,他团了个雪球加入战场。
天空忽地飘起鹅毛大雪,雪随风浪荡天涯。
正如那名徒子所说,你不打别人,别人却一定会先来打你。
没过多久,千归兰身上便多了许多雪球炸开的白花,打他的人太多了,他都分不清谁打了他,也分不清谁没有打他。他的脸变得通红,有气恼也有羞愤。
千归兰终于开始反击,在一个人族偷袭时将手中雪球扔去,结果正中其下怀!
他闪身离开原地,闷头减少存在感。
人族徒子们眼尖地瞟见,哄然大笑,笑声要把大雪融化,要把春天呼唤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雪鸡。”
“诶呦喂,冻坏了!”
“兄弟,为了打雪仗你付出太多了,记一等军功,有赏。”
没有人注意到千归兰,于是他也大笑,逐渐放开了手脚,逢人必打,逢打必回。
太过放肆的结局就是……
“神君!饶命啊,别打啦!”
“错了错了小祖宗,别打我了。”
“神君——住手——”
徒子们被打得抱头鼠窜。
“不要再打啦————————”
一女仰天长啸,将房梁上的雪层震了下来,将歪斜的塔震回了原位,将云长雨手里的茶杯震碎,将柳如意家中的玉如意震得龟裂,将徐乐山稳如泰山的手在墨宝上发抖,留下一道长长的磨痕……
云孤光、初少主、言少主赶到的时候,只见雪场上站满了一个个“雪人”,人被雪包裹住出不来,雪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雪球”,里面包裹着无数徒子,他们正哭天喊地。
大雪球上坐着一个身影,他似“雪球大王”,双手抱臂,一条腿高踩一处,看着脚下的雪人兵们。
“你们服不服?”他问。
“服了神君……”
“心服口服、头服脚服、眼服手服!”
云初见了,朝身边两位哥哥调侃道:“若哥哥们近他三步之内,怕不是也要变成雪人了!”
言少主一如既往地沉默,见事态极其的乌龙,并非想象中的严重,便转身走了。
云孤光轻叹了一口气,腾飞至空中,朝着雪球大王飞去。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大王问道。
“东方光神,特来讨教——”
大王惊呼:“光神?!”
双手一圈,一团炽热白焰凝聚而成打向来者。
光神不甘示弱,左右手交转,光束霎时爆发,和火焰对峙。
火与光交织在一起,一方咬牙一方顿足,加大了法力也毫不留情地打向对方的薄弱处。
二神就在空中交战起来,他们你来我往,可苦了雪人兵和大雪球。
“你有没有感觉…越来越热了……”
“好热……哈…哈…”
空气中散发着炎热的气息,雪被烤化变成了水,淅淅沥沥地降落,雪人兵从雪中倒了出来。
大雪球在融化。
千归兰脚下一空,失力下坠,坠落感袭来,好似扼住了他的翅膀。他却感到自己在飞,触底反弹,于绝望中迸发出生死一线希望的飞。
故而他并不害怕,这是他擅长的飞翔。
下坠……下坠……
千归兰闭上眼,体味曾经的黑暗。
还未等触底,他就被挽起了。
“玩得很开心么,神君?”云孤光问道。
云孤光触手冰凉,指尖僵硬若万年玄冰,他惊讶之余又觉好笑。这年轻的小神仙太过任性,想如何便如何,白鹿仙人说得没错——不能惯着。
“开心?”神君有些懵。
光神带着沉迷打雪仗的神君离开了此地。
地上徒子们连滚带爬地起来了,在一个好好的纯净冬天,他们却都变成了“落汤鸡”,云初背手望着他们忍笑说:“神君好心陪你们玩闹,你们以为如何啊?”
徒子们恭谨地道:“神君大人童心未泯,乐迢迢觅得无端好。”
“行了,这雪场全是水,今年就作冰场,你们散了吧。”
“是——”
这群徒子见到云初仿佛鼠见了猫,越发乖顺了,听她下命,顺应地走了。
飞雪作坚冰,又是一个玩乐地。
泡在氤氲温暖的泉水中,千归兰微微喘息,他浑身赤/裸,热水包裹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十分细致地闯入,将冰化去留下酥麻之感,身上的寒冷颤巍巍地退去。
他低头捏了捏自己,被冻的雪白的肌肤滚上了淡红色,血、活了过来。
手腕上的光绳此时恰好往前一拉,千归兰被拉得踉跄险些扑进水中。
“过来。”面前光神说道。
千归兰不自在地在水下行走起来,缓慢地靠近坐在大理石上,背对着他的光神。
“别回头。”他说。
光神笑了一声,道:“打雪仗很好玩?”
“嗯。”千归兰点了点头,发觉云孤光看不见,就在他背后敲了两下。
云孤光盘腿坐得笔直,如神仙打坐一般,他突然说:“此时,就像在梦里。”
千归兰道:“和梦里没什么不同……不对,还是有的。”
“梦里,我是妖,你是人,你拥有白帝剑,我求取泪语河水。而梦外,我们都是神,当救天下苍生,抚慰七界子民。”
他用湿湿的手拉着云孤光的衣袍说:“云孤光,他们好害怕,害怕诅咒降临、害怕无后、害怕死亡。”
云孤光问:“你害怕这些吗?”
千归兰道:“没什么好怕的,最坏不过……”他言语未尽,却不说了,转而道:“你知道我在成神前看见谁了吗?”
云孤光问:“是何方人士?”
“未来之我。”
云孤光就要转身。
“好好坐着!”千归兰猛地拍水制止道。
泉水两旁的金龙嘴里徐徐地吐出热水,声音冲散几分沉寂。
云孤光又转回原处坐着。
千归兰继而道:“云孤光,你为什么要当神呢?我总觉得,你像一只萤火虫妖,被我抓住的话,就会被我吃掉。”
云孤光的声音伴着水流传来:“我生来就是神,没有别的选择,神是我的骨肉血脉,我无法和它割舍。”
“你为什么不躲藏起来?不被他们找到的话……就可以割舍。”
“躲藏……?”
云孤光不再打坐,他站了起来,手中还握着束缚千归兰的金色光线。
心震如擂鼓,是谁的心……
“我藏起来,一切会归寂于无,时光永止。”
“刚刚我便将自己藏起,你可察觉?”云孤光问道。
“嗯。”
千归兰说:“刚刚……心好像消失了一瞬。”
他抬头,和云孤光对上目光,云孤光还是不听话地转身了。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
千归兰愣在原地。
云孤光捂着嘴中翻腾的鲜血,却还是徒劳,血一滴滴流下,被注入泉池中,水逐渐变得鲜红,染红了千归兰的肌肤,却盖不住他身上的东西。
极致墨黑的纹路。
遍布上半身。
云孤光问:“谁干的?”
千归兰拉了拉手中的光线,将云孤光拉下水来,光神赤着脚踏入血池。
“是神劫。”
雾气中看不清云孤光的面容,过了片刻,千归兰听见他说:“东宫会上书抹去你的神劫。”
“不……”
云孤光颇为冷峻地问道:“为什么不,莫如轮回历劫未成却归,仙后神帝抹去了她的神劫。”
千归兰说:“有了它,我便能知道诅咒、灾难、苦厄的存在。”
“你偏要解咒吗。”
“自成神之日起…这就是我的决心。”
“若是这样,我宁愿你永不成神。”
千归兰闷声道:“让我成神的是你,不让我成神的也是你,你多变又难以捉摸,我真不知道该……该怎么做。”
“从前后悔,现在也后悔。”
千归兰片刻后又问:“我这个样子很丑吗?”
“不丑。”
“我不痛不痒,你为何后悔?”
“我悔…愿你成神是因妖者终有一死,愿你不成神是因神者被运道裹挟,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无忧。”
血池中,千归兰的发丝与血水纠缠。
“去年十八载,吾常伴幽冥日。”
“虫蛇活于湿地,吾不分昼夜取之,制成蛊虫。世道于我危险诡谲,我闭门不出阅书千遍,险些失明。父予我琵琶,我奏曲乐以还之,魔域亦生而无光。西荒万山高耸入云,终日长夜。时年,我只想活着,闻得天上神语,只叹犹是梦中。我……”
雾外有人。
云孤光转身看去,千归兰噤声下意识躲在他身后。
“……”
“光神,你杀人啦?”
是潘连安。
他捂着鼻子走过来,看见光神便调侃道:“穿衣裳洗澡,古代的习俗吗?”说完,马上潘连安就发觉不对。
水下不止有一个神的气息。
光神身后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探出头来看他,他和那神对上目光,却没出声调侃。
而是问好说:“光神安。神君安。”将目光收敛了许多。
光神问道:“何事?”
“天帝让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怎么一惊一乍的,看来是玩捉迷藏呢。没什么事的话,天帝让你等会上去一趟。”
“知道了。”
潘连安眨眼就消失了,仿佛从未来过。
“他是神界的眼线吗。”千归兰问。
云孤光说:“只是个贼神而已,来无影去无踪,为神界分忧探寻我的动向。”
“我不信。”
千归兰复尔又说:“为什么你为神界尽心尽力耗费心血,他们仍要如此监视你。”
“我也在监视你。”
“不一样…不一样,我心甘情愿,你呢?你也愿意吗?”
云孤光没有回答。
千归兰靠在他后背,不知哭了没有,他说道:“铁水情是这样,玉生灵也是这样,神界还是这样,他们妄自菲薄好没道理。”
“……”
“我会让他们付出悔不当初的代价………”
血池翻涌,血腥味飘远。
“成神,我不悔,你也别悔。”
“好。”
“一会……和我一起打雪仗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