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浮舟。
世人神仙皆言,扁浮舟由神入魔,离经叛道、罔顾天理,他虽不能止小儿啼哭,却可令神者惧怕。
他有着一张堪称花容月貌的脸,弹得一手好琵琶。为神时受神者欢迎,天上处处有他的追随者。
扁浮舟法力高强,与光神、愿神交好,三者实为神界的中流砥柱。他的堕落一直是神界的禁忌,谁也不能提。
“义父……”
可在千归兰这里,扁浮舟只是他的义父。
“义父真的要对神仙赶尽杀绝吗?”千归兰问道。
扁浮舟吸了一口气,悠悠叹出,无奈笑着说:“你如今是神,难道义父会杀了你吗?”
“不会,义父不会杀我。”千归兰道。
“义父自然也不会对神仙赶、尽、杀、绝。”他语气微重,却仍是笑着的。
千归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扁浮舟微滞一瞬,转头问道:“你会相信义父吗?”
千归兰道:“我相信义父。”
他垂眸说:“我答应天帝还天下一个太平,救尘世于危难之中,义父…义父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妖界有牵连?”
扁浮舟却问:“祭祀台是你毁坏的?”
千归兰说:“是我……”他拉着扁浮舟的衣袖急切道:“祭祀台下埋了多少妖族的枯骨?秦碧玉为一己私欲,把妖界子民的性命当作玩笑来看。我把祭祀台化为齑粉,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再作恶多端!”
“原来是这样……”
扁浮舟拍了拍他的手道:“好孩子,你太鲁莽了。”
千归兰无措地看着扁浮舟的双眼怯问:“义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扁浮舟道:“怎会?一个祭祀台而已,兰儿毁了便毁了。妖界与我不过有些前尘旧怨未解,一向没什么干系。”
千归兰闷气一扫而光,说:“义父再为我弹一曲吧,这些日子,兰儿遇到了好多事,都想说给义父听。”
琵琶弦又被拨动起来,千归兰从昆仑山说道玉琼楼,从九韶山说到戏言殿,从泪语河说到祭祀台。
扁浮舟问:“怎么不见你说他?”
“他……?”
“是位公子还是姑娘?”扁浮舟问。
“他是……”
扁浮舟眉头一皱,手中动作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魔界,远处出现一个身影,衣着白云裘衣大氅,与四周格格不入。
扁浮舟提了一下琴弦,认出了此人是谁,他正欲出言呵斥讽刺,便见身旁的凤凰站起了身来,口中喃喃道:“云孤光……”
“……”扁浮舟疑心四起。
云孤光没说什么,转身便走。
“义父,我先去一下……”千归兰冲扁浮舟说道。说罢,便提着袍子近似跑一样地追过去了。
扁浮舟猛得一拍弦,手中他送给幼子的琵琶弦顿时绷紧。
“兰儿,你的琵琶忘拿了……”扁浮舟莫名道。
面前的白云大氅不近不远地动着,千归兰亦步亦趋。
云孤光找过来了,还这么快,红绸向他承诺的六成把握好似笑话一样。
他嗓音有些干涩问:“栀子花开得还好吗?”
云孤光并未回头,他说:“你还去看吗?”
“自然是要去看的。”千归兰道。
云孤光站住脚停下,千归兰看着他身上的白羽,像雪一样白。
他转身道:“一条红线能困我多久?我已经不是当年被绑在树上的我,你也已经不是当年的你。”
说得竟是那样的遥远。
千归兰心头一跳,问:“红绸在哪?”
云孤光看着他默而无言。
他双手抓住云孤光的胳膊问:“你可是将她杀了?”声音里竟带着一些委屈。
千归兰脑海中全是红绫死亡的惨状,云孤光先前欲杀钟怀远,又欲杀秦碧玉,那么!
若是他欲杀红绸,而他又不在,无人阻止,云孤光一介神明,杀红绸不是轻轻松松……
云孤光眸光一闪,他斟酌开口道:“在你眼里,我是嗜杀成性的神么?”
千归兰有些错愕:“不…不是……”
“钟怀远本就有罪,被贬下界却仍不死心,助妖皇修筑祭祀台欲扰七界安危,我该封了他的神位捉他回东天宫。”
“你既不愿,他疯了,故而也就罢了,失去尊严的疯子也可赎罪。”
“我虽不解为何他待你不像亲子,将破浪剑传与凤从容,又对雪山的你不闻不问,可他并非我的父亲,我也无从替你做决定。”
“秦碧玉弑父只为夺得皇位,他父亲秦元嘉是神界钦点的妖皇,秦元嘉又是仙子金柔的丈夫,在位期间虽无大功也无大过,也该得个善终,秦碧玉却将他杀了,神仙界都对他不满。”
“况且,他暗中勾结魔族,欲效仿龙王兴风作浪,不断派兵侵袭人族边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是命定的解咒之神,拥有解除七界咒怨的责任和法则,神仙都看着你,我不知秦碧玉到底有何用处,你说不杀,我自然也会留他。”
“红绫虽是魔族圣女也曾犯下大错,可那已是前世尘缘,今生她重修灵身、改名不认,我也不会强词夺理。”
“她只是骗我一番,我并不会对她怎么样。”
“更何况,她未生灵智之前,是我亲手赠于你的,不是么?”
千归兰被他说得一直沉默着,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倒是你……哄骗我离开在先,责怪我在杀戮后,叫我如何是好。”
“难道我们真的像梦中的荼蘼一样,最终会形同陌路吗?”云孤光道。
千归兰否认道:“不会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快忘掉。”
“为什么私自来魔界见扁浮舟?”云孤光漠声问道。
“我只是想来看看义父。”
“我受神界授意看管你,你现在是带罪立功之身,无法单独来见扁浮舟。”云孤光说。
魔界的魔魂在幽荡。
千归兰道:“告诉神界,如果想解咒,就必须听我的——”
“他们不信任你。”
“我不是任他们驱使的一条狗。我不是神,我不是命定的解咒者,我不是玉玲珑的子嗣,我只是我。”
“我知道。”
远方传来琵琶曲。
“义父在叫我,你也来吧。”
“不了,我在云家等你。”
云孤光消失了,就像白雪融化在黝黑的大地,他曾站过的这片土地,也因光神的到来而得到过片刻光辉。
这就是魔界,至暗至黑至阴。
他要在黑暗溢出之前,将这里洗净,无论以什么代价。
千归兰回到了扁浮舟身边,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光神有事寻你?”扁浮舟轻轻抚琴。
千归兰好奇问道:“义父认识光神?”
“是啊……很久以前,义父还在天宫上当神仙的时候。”扁浮舟说。
天宫不能提,这是义父的伤心事。
“喔……”千归兰没再相问。
扁浮舟笑了笑,说:“光神在天宫上便独来独往,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在昆仑山…”
扁浮舟神色一凛。
“他跳下悬崖滚落到寒冰池旁,我救下了他。”千归兰说。
“原来是这样…兰儿,还记得义父跟你说过什么吗?”扁浮舟问。
千归兰道:“逢人要常有防备之心,人妖不同命,恰如山海不同路。”
“可你还是救了他。”
千归兰垂眸道:“他就落在我的面前…”
“好了——义父没有怪你的意思,是你年纪还小,别被他骗了。”扁浮舟道。
千归兰点点头。
“你们有没有同床共枕过?”扁浮舟问。
“……没有。”千归兰似有迟疑。
“义父知道你长大了,已经十八岁。义父曾经也是妖族,妖族到了十八岁之后便要寻找妖侣,可你的妖侣不该是他。”扁浮舟道,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如果不想被天性桎梏,到时候就吃下它。”扁浮舟道。
千归兰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丹药。
“谢谢义父。”
他带着琵琶离开了魔界,魔界外下起了大雪,就像百年前云长雪扬起的那场大雪。
扁浮舟滴水不漏,丝毫没有提到过往之事,百年前汹涌的魔涛好似只是泡影与蜃楼。扁浮舟和他相谈的,只有父子间的话,别无其他。
千归兰不知道扁浮舟究竟会不会听他的话,不再与妖界勾连,放弃扰乱天界的心。
他抬起手。
手心上紫影凤纹一闪。
纹路中,是扁浮舟身上蛊虫的动向,此时它正静悄悄地趴在扁浮舟的心脏上。
“义父……”
“孩儿不孝。”
千归兰回到房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斜倚在塌上睡着的红绸,手上仍带着他的戒指,只是伪装全然消失了。
他走过去,轻轻唤她:“红绸——红绸——”
红绸拄着头的手一歪,醒了。
“……兰,你回来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懒腰伸到半路突然停住:“不对,光神……!”
“光神看穿了我的伪装!”
红绸问:“他找到你了?”
千归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还在这?”红绸似笑非笑问道。
千归兰斜睨了她一眼:“我回来看看你有没有被他杀了。”
红绸往后一躺:“光神杀我确实容易了点,不过……他杀不了我。”
“你不是说,有六分把握吗?”千归兰问。
“哎~”
“你走之后没几日,我正与秦碧玉谈天说地,光神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秦碧玉问他神君有何要事,他也不答话,就在那站着。”
“你知道他站了多久吗?”
“白天到黑夜,一动也不动,就在那站着。等我和秦碧玉说完话了呢,我就过去问他怎么干站着不动弹。”
“我也没说什么吧!”
“他就说你不是他。”
“我看他马上要把我从这世间上轰灭,就急忙溜了,还好我跑得快。”
千归兰道:“若他真想伤你,你跑不了。”
红绸猛得坐起来,哼笑一声:“喔?那我下次试试?”
“嗯,下次试试。”
红绸愣了愣说:“来真的?”
千归兰转头看她:“红绸,你魂丢了。”
“百年前你尚可与神族一较高下,今日却无法和神打一个照面。”
“我有两条路给你选。”
“第一条,踏遍七界各地寻回你碎落的魂魄,你可以再一次成为魔族圣女红绫。”
“第二条,便是潜心修行、忘却前尘,让红绸之名响彻天地,重活一次。”
魂兮,当有一个时机将至,你会舍弃过往破茧新生?还是勤勤恳恳捡起破碎的自己?
若新生,可舍得旧情旧念?
若招魂,难保再度碎裂。
命运的岔路口自古以来都是难题。
良久,红绸说:“……”
“好。”
红绸走了,千归兰没有告诉剑心,独自回到了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