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除夕前。
雪仗一役过后,云家子特封千归兰为雪球大王,对他亲近了许多,只是不肯再和他一起打雪仗。
并常常问他。
“神君,这《传世录》里提到的诅咒是什么啊?怎么龙王和他的儿子们还有很多神仙都因此而死?那么可怕吗?”
“是谁诅咒了谁?是哪些不能说出口的神官?是天上的皇帝还是地下的鬼王?”
“好幽默,《传世录》里说的诅咒,不会马上就快到了吧!我不信我不信,小小诅咒,能奈我何?”
“诅咒……有解吗?怎么解?谁来解?”
有许多神君仙子也来相问,问同样的问题。
千归兰全都避而不答。
“嗐!”
人人神神拿着书看着千归兰远走,转身齐齐望向天上神君的教习先生——云孤光。
云孤光也挥袖离去。
“嗐!”
“这诅咒到底是什么呢?”
人人神神鬼鬼妖妖仙仙魔魔不同地方、不同时辰挠头疑问。
这……必须要找出来!这可是关于七界命运的大事!
他们在神界扣住无字天书,又向他发问:“说,你把诅咒写哪了?隐喻在哪?明示在哪?”
“不说就把你撕了!”
“诅咒是什么?!”
无字不避开也不离去,它大大方方地给各位看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没写!’
之后潇洒飞开。
想走?
妖魔们可能吃吃肉又吃吃素,但神仙们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翻了好几天,终于在东宫找出了无字,又说。
“现在写!”
无字“腰板”挺得倍儿直溜,甩出两个大字。
‘不写!’
随后往地上一躺,装死。
这这这这这!
好一个泼皮无赖烂泥扶不上墙无所事事懒惰蠢笨没梦想没斗志没力气没心眼看得见摸不着烧不死砍不烂骂不穿撕不碎没爹没娘没嘴没眼没手没脚的——无字天书!
真叫他们没辙!
神仙们暗拍大腿,早知今日,怎会当初?!
众神仙们散了,众妖魔们死心了,众人鬼们捶胸顿足,纷纷玩起了跟踪,跟踪《传世录》的第一作者——千归兰。
千归兰是十分忙的,天上天下东奔西走。
亲自料理神宫上的七界、人界、妖界的“琐事”不说,路上遇到树上两只小鸟吵架也会停下来劝架。直到一天之内遇到了——八对鸟互啄、七群鸟互踩、十二窝鸟坠落……他就再也不管了,虽然惹得鸟群哭喊,却也没伤了它们的小心脏。
在仙界寻了几本书的路上,恰好碰到三位神仙吵架,花神、水神、财神,这次他没劝,在旁边坐下来看了好久。
直到三位神君发现他。
哎呀!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千归兰吗!
花神说道:“古有百鸟争鸣却抬首朝凤,又有百花争春唯牡丹独胜,今儿个我看来,倒是百神争锋只君拔头筹。”
千归兰道:“不敢当,万神平等无高下之分。”
花神道:“花有艳素之分,神却无高下……”
水神说:“我见过你,我一定见过你!泪语河旁、泪语河上、泪语河中!你怎么都在啊?!”
千归兰道:“这许是——飘零命吧!”
水神道:“嗬!自讨苦吃。”
财神问:“你……你……你的钱早在百年前就没了,怎么还好意思来见我?”
千归兰道:“阁下怎么不看看我有没有偏财?日后得了银两好来孝敬您。”
财神道:“有啊,还真有!”
千归兰站起来问道:“我不知你们叫什么,却认得你们。”
“昔年,花神借水葬花,水神以水留财,财神偏财求花。你们三位神吵得不可开交。”
“今时今日,又为何而吵啊?”
花神道:“水神给我的水不干净,葬不了花!”
水神道:“财神给我的财不干净,花不出去!”
财神道:“花神给我的花不干净,说看着厌烦!”
千归兰思忖道:“原来是水脏财脏花脏……”
他问:“谁先给了脏物?”
“是水神!”
“是财神!”
“是花神!”
三神异口同声,又甩袖互相背对着。
千归兰道:“把花拿来,我看看哪里脏。”
财神变化出来一丛“脏花”,千归兰走到花丛里看了看。
千归兰道:“把水拿来,我看看哪里脏。”
花神眉心施法,变化出一池秋水来,千归兰在岸边看了看。
千归兰道:“把财拿来,我看看哪里脏。”
水神拂袖,一金山拔地而起,千归兰飞到山顶望了望。
“神君!你看到没有,脏啊、脏!”花神、水神、财神齐齐说道。
千归兰摇摇头道:“没看见。”
水神怒道:“这金山上斑痕点点、灰白变色,神君莫非瞎了不成?”
花神怒道:“这秋水里锦鱼遨游,将葬花吃进肚子里化为了泥土,神君看不见吗?”
财神怒道:“这丛中鲜花引虫鸟飞舞,把花啄得凋零丑陋,欺神太甚。”
千归兰道:“原是为这……”
他轻笑一声。
千归兰道:“各位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是一粒微尘,还是告辞吧!”他背过手抬步欲行。
却被三神拦住。
“你还想走?!今日必须给我们弄得净花净水净财来!”
千归兰捂嘴一笑。
他问财神:“你道为何花上有虫?”
财神:“脏!”
千归兰道:“花引虫来,虫媒采花,花才可以延续生命,怎么却被你说成了脏。活的花才有虫子,死的花……没有。”
“……”
他问花神:“你道为何水中有鱼?”
花神道:“鱼离开了水,还能在哪儿活呢?但水离开了鱼,却清澈无比。”
千归兰道:“水若清而无鱼,花必然成尘埃腐烂在水里发臭,把花葬在无鱼死水中,和葬在一滩烂泥里有什么区别?”
“……”
水神忙问:“金子定有问题!脏成了一座石头山。”
千归兰没说话,一拂袖走了,金山燃起大火。
水神急得慌,就要引水灭火,财神却死活不让,直至水从下烧到了上,将金山吞噬。
“我金子啊!”
财神满不在乎道:“你的金子色变,烧一下就好了,急什么。”
话音落。
金山光芒万丈。
水神道:“哇——好闪!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你听?水火不相容,你就是没财的命!”财神道。
花神问说:“水神,有水必须有鱼吗?”
水神从高兴的神色中脱离出来,嚷嚷说:“当然不是了,你要葬花,我才给你有鱼的水,不然……你以为我有那么好心。”
财神问:“花神,你为何不给我没虫的花?”
花神切了一声说道:“我花神手下全都是活的花,没有死的,你就算要,也没有。”
“……”
“……”
“……”
三神终是不再吵了。
说是误会,其实也不然,只是花神终归不是水神,水神终究不是财神,财神也变成不了花神,这才造了,花不是花,水不是水,财不是财。
上哪儿再找出第二个爱花懂水惜财之人呢?怕是很难了。
毕竟……
爱花的人从来不珍惜水。
爱水的人从来看不起财。
爱财的人更是将花踩在脚下。
这三物岂能“同流合污”?
花认为水贱,水认为财浊,而财认为花轻……花洁水贱,水清财浊,财贵花轻。
若是普天之下真有人看得清这三物,怕不是一个异徒,而异徒怎能和神对话?
好在三神终是不再吵了。
千归兰又走啊。
走到了神界,一红衣神正在树下吹箫,这神,千归兰见过,在戏中见过,而树下桌旁又有一盒,盒中有无数个木签。
他行了一礼,说:“我认得你。”
红衣女神来了兴致。
“喔?”
千归兰说:“我在书上认得你。”
“不过是些话本罢了。”红衣神道。
“我能抽个签吗?”千归兰问道。
“随你。”
千归兰摇了摇那盒签,一支木签飞出,落地,他捡起来一看。
“下下签。”
红衣神笑了。
千归兰也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抽了上上签,父亲却死了,我抽了下下签,父亲却还活着。”
红衣神问道:“可是怪我无情?”
“不,逢为缘,有签就已经很好了。”千归兰说,将木签放回去。
红衣神道:“诶!你还没看签文呢。”
千归兰缓慢地重新拿出那只下下签,念道:“母亡、父疯、众叛亲离、咎由自取。玉琼楼里兰香泄,仙人剑斩仙人血……”
红衣神目光闪了闪:“你不生气?”
他放回去:“嗯……说得与我的生平别无二致,我为何要气?”
“唉——曾经也有个人,抽中了上上签,也说得和他生平别无二致,他却气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红衣神道。
“他不想让他的父亲成神。”
红衣神愣着看向他。
“他愿父长生不老,可当时其父只是一介凡夫,凡人怎会长生不老?”
“你是说……”
“若是许愿,也该许长命百岁……他许长生不老,分明是心思不纯,欲讨父亲欢心以继家财,哪里是真心实意?”
“合着……我将他父亲点化成神,竟是弄巧成拙。”
千归兰道:“非也,命格乃天定,关你什么事,你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红衣神道:“一面之缘,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再抬起头来看,千归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千归兰又去哪了。
他来到了人界的泪语河,这河从天上神界来,垂洒到地上,昔年卖花女呈笑就在这立地飞升,有名的对联被挂在千家万户的门上。
如今却有一物被团团围住,众人观瞻议论。
千归兰走上前去看,此人跪地垂哭,眼泪流入泪语河,身下却没有影子。
这是只鬼。
“诶,老人家,他是谁?”千归兰问。
此女说:“这鬼已经在这儿哭了几十年了,想我从幼童至妙龄少女,结了亲嫁了人,生了几个孩子,又和了离又结了亲,又生了几个孩子,又和离又结亲,老伴儿死了,我白发人送了好几个黑发人,到现在已经是垂死之际,拄着拐杖来看他最后一眼,可……我却从来也不知他叫什么。”
“他只是整日地呜咽啼哭,嘴中念叨着——成神的本该是我。”
“成神的本该是他?”千归兰道。
“就是痴鬼说梦话,人都死了,还想什么成神呢?我也要死了……”
“孩子,扶我去棺材里吧。”老人家道。
千归兰将她扶着回了小茅草屋。
老人家躺在了棺材里,手握着拐杖,眼中似有泪。
千归兰道:“老人家,别哭。人死了可以做鬼,若是还想再活,便去转世轮回,即便是魂飞魄散,也可和天道融为一体。”
老人家道:“唉……不活了,不活了。神算子说我命贱,到哪儿都能活,可活了一辈子,相公死了三个,孩子死了七个,朋友都死了几十个。”
“到头来,还是你这个陌路人把我扶进棺材里,送我最后一程。”
“活有什么意思?死了还热闹些。”
说罢,老人家闭上眼睛西去了。
千归兰把棺材盖子盖上,拖到了屋里挖好的坑里面,将其掩埋了。
他走出屋外,越过众人,问那鬼:“你怎的说成神的……本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