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艮国公主?”
宁观摇摇头,眸光越发锋利。
宁叙想起方才琼槿宫吩咐李栗来请,宁观却不为所动,与平日对怜漪的疼爱大相径庭。
“难道是……怜漪?”
“嗯。”宁观答得极干脆,却又止住了声,等着宁叙继续往下说。
难怪!
怜漪曾主动透露自己是摩国人,可安纪曾与他提过,怜漪生辰那日,摩国兽舞团献舞完毕,她似完全不知道摩国风俗一般。
曾经他一直以为,怜漪与督军府勾结,是通过九杀堂,可始终想不通九杀堂、敬水客栈、艮国和督军府的关系。现在看来,九杀堂确为摩国组织,与皇兄有利益牵扯。而怜漪与督军府的交易所在,原来在艮国……
宁叙剑眉深蹙,不知皇兄已经将事情查到何种地步,可若不说,任凭怜漪留在皇兄身边,始终是个祸患。
他踯躅半晌,下意识地端起花茶,浅饮一口,宁观并不继续发问,静静与他同品。
“皇兄,”他将茶盏快速放下,直直对上宁观的目光,“皇兄所说的风俗,乃是艮国民间所奉,女子珍视长发,艮国人取其绵延之意,认为可喻子孙福祚绵长之意。槿妃……”
宁观不惊反笑,“看来我在亲弟弟心中还不至于成为一个万死不辞的恶人。”
宁叙闻他所言,脱口道:“皇兄!臣弟从无此念。”
宁观摇摇头道:“我知道,不过是见你为着安纪的事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想逗你一笑罢了。”
宁叙稳下心神道:“皇兄何时得知的?”
对面那人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定是早已知道怜漪的身份,只是他到底是何时起了疑心,怜漪又为何与皇兄提起梳发风俗?
宁观毫不隐瞒道:“北庭山庄。”
皇家山庄,出现一位面容冶丽的女子,偏偏还经手面呈皇家欣赏的瓶花,众人皆心存疑虑,宁观又怎会认为这是巧合。
“说得更准确些,在北庭山庄时,朕只是留了个疑影。还是多亏了王美人落水,还有华光会动乱,朕才确定她的身份。”他冷笑一声道:“她身上的香粉,就是走遍整个颐国,怕是都找不到。”
“那皇兄为何将她留在近身?”
宁观拨动念珠,笑道:“就跟上次调派云城驻兵一样,线放得越长,钓到的东西就越多。以你的能力,难道看不出朕准允调兵,是为了什么?”
“……臣弟不知。”
宁观盘腿而坐,将双手放在双膝上,闭眼道:“叙弟,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负气说谎时,总会先暗自叹气。”
“自你从丹洛回京,一向恭谨,唯有今日冲动来我殿内,此般夫妻伉俪,倒是让我想起我与梓潼,你我兄弟总有些相像。”
他摩挲着腰间香囊,丝绣早已褪色,翘起许多短线来,与锦袍通身的华光不甚相配。
“多年前,母后遭奸人陷害,被关在冷宫半年有余,我身体不好,你年纪不大,却生得孔武有力,常替我挡在势利宫人面前。按年岁,你应该有三位兄长,可论情分,我只有你一位弟弟。无论你是否相信,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宁观说得恳切,饶是分不清他到底是坦诚,还是同怜漪一事一样,不过是演出来的真心,听他提起幼时之事,宁叙依然动了旧念。忽然肩头被人拍了几下,耳边传来沉厚的笑声。
“好了,说了这么多,倒是无关你一开始来找我的目的了。此事只能委屈安纪,也请代我这个兄长向她解释一下吧,另外,再特许她每月多两次,可以出入修书局查看医术典籍,且无需等朕朱批,这样可好?”
宁叙心知今日只能为她讨个说法,要想说服宁观更改旨意,是为无稽之谈,只好点点头,道一句“多谢皇兄。”起身时,又顿住片刻,追问道:“那怜漪……”
“你今日来鸣不平,想来安纪在找你,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她,怜漪一事,不必太过挂心,我自有打算。”
宁观端坐榻上,手中依旧拨动着碧玺珠,调侃一番后,让李栗进殿,好生将宁叙引送出去。
一路思绪纷乱,回程不过一刻多的时间,他已经想过好几轮事情,只觉纷繁黯然。
跨入府门后,齐襄赶忙迎上,告知下午寒大人、王夫人和邢大人都来看过。只是除了王夫人,其他二位来时,夫人都在小憩,因此并未碰面。此刻夫人正在须弥斋,由古医师陪着。
宁叙轻轻“嗯”了声,急步朝须弥斋而去。穿过垂花门时,见十九拎了一坛酒,他听得背后声响,正转过身来。
见到宁叙,十九好似轻松不少,伸手将酒提举到他面前,酒坛坠在花绳下,摇摇晃晃。
“她和古由在说话,我路过,她让我送点酒过去。正好你回来了,这已经是第三坛了,虽然酒坛不大,但她看上去酒量更小,你去看看吧。”
宁叙道了声谢,接过酒坛,命齐襄让厨房准备一碗解酒汤,独自快步走向须弥斋。
推门进去时,安纪正趴在桌上,将头埋进臂弯里,整个人都不太清醒,散着一股屈枉颓靡之气。
古由赶紧向他招手:“我听说落榜的事,赶紧从医馆回来了,”又指了指面前东倒西歪的几瓮酒坛,道:“这酒基本都是她喝的。不过,纪丫头不是个无理取闹之人,我和她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也算想通不少。”
宁叙默默收起桌上的空酒坛,在安纪身边坐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道:“我知道,她不全是因为落榜伤心,而是进不了奉天药坊、编不了医典。”
“嗯……”
古由忧心忡忡,当初是他执意撺掇安纪报考,结果没能好好教导帮协不说,自己又深中百阶草的毒,反过来还麻烦她劳心劳力。如今落榜,他都不知这丫头日后还有没有劲头,自己研究百阶草。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安纪,道:“纪丫头心思玲珑,平日里虽总靠着神志清醒克制,但遇到事儿,总还是需要发泄,今晚就由她吧。”
宁叙点头道:“嗯,只是喝太多对身体也不好。这新拿的一坛,就少喝点,我陪着。”
古由道:“好,那我先走了。”
古由走后,宁叙伸臂穿过安纪的脖颈和腰身,正想将她抱到榻上休息,她却恍惚转醒,眨了好几下眼,凑近看了半晌,才捧起他的脸,含糊道:“阿叙,你…..你回来啦。刚才去……哪里啦!都找你找了好久。”
宁叙只好暂时将她放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让她坐在腿上,靠在他身上。喝醉了的人容易晕,也容易吐,他很有经验。
“还喝吗?”
“喝!”安纪举起酒杯,顿时豪气冲天。
“那我陪你一起喝点,只是喝完这坛,就不喝了,好不好?”
“好……”
宁叙一面伸手斟酒,一面低头瞥了眼安纪。好在她一直扑挂在他怀里,因此并未看见,他给她倒的酒,总是不满半杯。
他将酒杯递到安纪嘴边,她迷迷糊糊地接下。一杯下肚,只觉不比之前引人兴头。
她趴在宁叙肩头,瓮声说道:“你还没回…..回答我呢,怎么……刚才都不见你?”
“我出去走了走。怎么了,你是有话跟我说?”
安纪埋在他肩窝里,摇摇头,蹭在他脸颊和颈侧,弄起一阵轻痒。
“我就是……我就是想你而已,想像现在这样,扑……扑在你怀里,整个人……都在你怀里。”
她摇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却又是平时难见的壮语豪言。
“师傅说得对……他们不要我……我也不稀罕,什么药房!什么考试!我自己也能搞出来,我才不会就此止步!“
她挣扎着要起身,可脚步发虚,又跌跌撞撞地扑在他怀里,耳朵正贴在那人唇边,只听得那如常温暖的声音。
“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好的医师。”
安纪嘿嘿地笑了几声,若不是醉着,都让人误以为她原来是只灵气活现的小狐狸。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笑道:“是吗?我……我也觉得。”
丫头将醒酒汤送到房里,宁叙却先斟了半杯酒,递到安纪面前,问道:“还要喝吗?”
安纪摇摇头:“不喝了,有些难受,”忽然又仰起头来,盯着他的脸笑了几声,眸光迷离微漾,“不过,有你在就不难受了。”
宁叙端起醒酒汤,吹凉了才将勺子递到她嘴边,一脸无奈,轻声道:“怎么喝醉了也不忘勾引人。”
安纪蹭着他的肩,又往上攀了几寸,一面呼着酒气,一面在他耳边低声道:“哼哼……见……见你第一面,我就想,要是把你……勾了去,会是什么样子。”
宁叙按下她乱动的手,勉强将一晚药汤都喂进了她肚子里,问道:”头晕吗?还难受吗?“
伤心的劲头过了,酒劲上来,太阳穴便开始突突乱跳,仿佛扯着整个脑袋,都在杂乱无章地异动。安纪皱眉闭眼点了点头,委屈地蹦出两个字:“难、受……”
宁叙伸出手,掌心贴在她的额间,轻柔地打圈,道:“那我们坐着缓一会儿,再带你去沐浴歇息,好不好?”
安纪听话地点点头,像终于卸去重枷的囚犯,长长呼了一口气,宽心瘫在他肩头,声音渐渐变得朦胧不清:
“嗯……就这样坐一会,能坐着和你说一会话……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