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兮来到程池家，用钥匙打开了门，“嘿嘿”——她和程池共同商定的小黑猫的名字——在她面前跳来跳去。
她蹲下给它喂猫粮，转眼瞧见猫盆里还有很多，于是抱着小猫往客厅走去，一下一下抚摸它的脑袋。
宁玉兮环视四周，她此前还没单独在这个地方待过，程池不在，她才惊觉这地方是那样安静、冷清、没有人气儿，冷冰冰，空落落的。
程池是怎么忍受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呢？
她心不在焉地挠着“嘿嘿”的下巴，轻轻说：“还有你陪着他，对吗？”
“嘿嘿”懒懒地趴在茶几上，宁玉兮逗弄了一会儿，把作业往茶几上一放，坐到地毯上。
为了能减轻一点负罪感，她老老实实在客厅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程池。
半个小时之后，她把能做的题都做完，舒展身体伸懒腰。
屋子里实在冷清，她打开电视，调一部很喜欢的喜剧看。
夏洛刚说完那句“造孽啊”，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程池带着一身凉意进来，听见客厅里的动静，目光落到那抹瘦削的背影，少女穿着学校的冲锋衣外套，坐得挺直，一截白皙的脖子从浅色的毛衣里露出，及肩的马尾辫随着她被逗笑的动作浅浅晃动。
宁玉兮听见放钥匙的声音，下意识把电视摁暂停，转头冲他笑道：“你回来了！”
程池为这样的场景动容，他多希望客厅里的女孩只属于他一个人。这里是他们的家，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嗯，等很久了吧？”他神色如常地回应道，手里拿着一个精致好看的纸袋朝她走来。
白炽灯下，程池的皮肤细腻有光泽，身着黑色常服，还是那副高大帅气的模样，每看一眼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没有，在你家看电视还更放松些！”她笑了一下，又不自觉地看一眼他的左腿。
他没有换鞋，宁玉兮印象里，每次来他家都没见他换过拖鞋。
程池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青黑的眉毛微蹙。
宁玉兮若无其事地着：“在我家我可不敢看那么久的电视。”
程池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带来一阵凉意，把纸袋递给她：“给你带的巧克力蛋糕。”
宁玉兮眼睛一亮，心脏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住，表情兴奋到眉飞色舞：“你怎么又给我买好吃的，还是巧克力蛋糕！”
她小心翼翼把精致的小甜品从纸袋中拿出，笑嘻嘻地说：“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谢谢啦！”
程池被她的情绪感染到，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她为什么这么容易满足？
宁玉兮握着黑色的小勺子，在吃东西之前先跟人分享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她舀一勺蛋糕习惯性地递给过去：“你先吃一口？”
程池表情微僵，瞥了眼蛋糕，戏谑道：“我吃了你还怎么吃？”
宁玉兮耳朵很红：“没关系……我去厨房重新拿把勺子。”
程池道：“你吃吧，这是给你买的。”
“行吧。”宁玉兮脸上挂着生动的微笑，把勺子放进嘴里，品尝着，一个劲儿夸好吃。
程池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久久没有移开。浓黑的睫毛忽闪，他想起唐舟说的话——她看起来挺在乎你的。
他能抓住她吗？
他甚至不知道宁玉兮在意的是小时候的程池，还是现在的他？如果她知道他的想法，会远离他吗？
她明明是那样简单纯粹，可是他偏偏看不懂她。
宁玉兮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好奇地好奇问起他工作的事：“程池，我有点好奇，你到公司上班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我需要尽快接手父亲的公司，现在主要是在学习如何让公司运作起来。”程池嗓音清透，坦诚向她解释。
宁玉兮惊讶地愣了片刻，她之前一直觉得程池把学习和工作的重心搞反了，高考在即，他却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公司工作，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不应该先把学习搞好，再去工作吗？
此时听程池这么一解释，她恍然大悟：“所以你打算高考结束就直接去接手公司了？不念大学了吗？”
程池冷静地说：“甚至不用等高考结束，我已经成年了，随时可以回去。”
宁玉兮心脏一紧：“回北城吗？”
他注视着她：“……嗯。”
一时间，宁玉兮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她和程池的世界是那样不同。
没等宁玉兮开口说话，他先提醒道：“不过没关系，玉兮，你会去北城上大学的对吗？北城有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你一定能考上的，不是吗？”
宁玉兮瞬间清醒过来：“对！到时候我去北城读书我们还可以见面，那时候你可要带我去北城逛逛啊！”
程池轻勾嘴角，声线却不疾不徐：“只要你需要，我随叫随到。”
宁玉兮揉揉“嘿嘿”的脑袋，都快把它的毛薅光了。
“嘿嘿”决定远离她，跳下茶几，奔向程池。
宁玉兮乐呵呵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要降温，明天上学可得穿厚点。”
程池应着：“嗯。”
“程池，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今天晚上来找你吗？”宁玉兮问他。
程池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宁玉兮欲言又止，再次把目光聚焦在他腿上。
程池顿了一下，好像预感到她会说什么，屋子里安静下来，程池最先开了口：“玉兮，时候不早了——”
他犹豫道：“你先回去吧。”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巧克力蛋糕，犹疑着，咕哝一句：“我蛋糕还没吃完呢。”
她没有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希望能跟程池坦诚布公地聊一聊，然后像程池舅舅说的那样给他一些帮助——如果她真的能做到的话。
但看见眼前身形高挑、长相优越的少年，原本是最意气风发，最骄傲的模样，却一直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直到他在察觉到她注意到他腿异样的情况下仍选择回避这个问题，宁玉兮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捅破，不然她和程池之后肯定很难正常相处。
这种心照不宣的氛围有种难言的尴尬和无奈。
“程池，其实我都知道了——你的腿受伤了是吗？”她低声道，眼神却坚定地看着程池的左腿，似乎想看看里面什么样。
程池虽然早已有了准备，但当这件事情就这样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搬到台面上来，内心的烦躁和令人不适的紧张，远比他想象的更甚。
程池在生气，宁玉兮知道。这也证明了，他对这件事情有多抵触，甚至在逃避，既然话已经说出来了，她一定不能退缩，如果不把话说清楚，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可能会使程池在这之后疏远她，而且还会加剧他对这件事的反感。
她温和又生涩地哄道：“让我看看吧，行不行？”
程池低眸神情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女孩，突然产生一种阴暗的冲动，想将她压在怀里，看她惊慌失措又凌乱害羞地挣扎。
这样，她就不会逼他了吧。
“玉兮，你不该来管我的事。”他避开她的视线，生硬道。
这句话换言之就是“不关你的事”，宁玉兮理解他为什么会生气，毕竟不想为人道的秘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知晓了，没有谁能坦然接受。
她捏了捏衣袖，向他道歉：“程池，对不起……可是我们是朋友，你来跟我说好吗？跟我说说你的腿怎么回事？”
“是怎么弄的？车祸吗？”她咽了咽唾沫，小声问。
“跟我说说吧，程池……”她眼眶很红，红得刺眼，但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定，尽管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却仍执着地向他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句“没什么大不了的”，程池忽然没那么紧张烦躁了，甚至有种莫名的心安。
他始终避开她的目光，但总算有了回应，淡漠地回了一字：“嗯。”
宁玉兮无声地流着眼泪，嗓子哽咽，说不出话来，泪珠掉在他的手背上。
少年手颤了一下，手背滚烫，他微睁着眼看着为他哭泣的女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断了就断了吧，有什么好哭的。”
“让我看看吧。”宁玉兮执着道。
外面狂风作响，屋里无声静谧。
他挣扎着，烦躁着，痛苦着，压抑着。
然而，俊美无俦的脸上，却未起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少女通红的脸颊。
良久，他喉结滚动，轻声说：“玉兮，我其实，是个胆小鬼。”
宁玉兮立刻反驳：“不是！才不是！没有人能坦然面对这样的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程池……你怎么，怎么可能会是胆小鬼呢?”
她不知，程池害怕的，是看到断肢的女孩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他。
可她的眼泪和坚定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他低声道：“你想看就看吧。”
宁玉兮蹲下来，伸向他的裤管，指尖颤抖，卷起他宽松的裤腿。
程池目光低垂地看着，再坦然一些吧，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我自己来吧，玉兮。”
他把裤腿卷到膝盖，到达膝盖下方五六厘米处，整条假肢都露出来。
宁玉兮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可当那只仿佛会反光的没有温度的假肢出现在眼前，受到的冲击远远比想象中来得猛烈，她无法多看一眼。
几乎整条小腿都没有了，该有多痛……
“很疼吧？”她声音颤抖。
程池摇摇头：“忘记了。”
宁玉兮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伸手抱住程池的脖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嘴上重复着：“没关系的，程池，没关系的……”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没关系的”，却又说不出来如何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程池的腿没有了，不能正常跑正常跳了，再也踢不了最喜欢的足球了！
他明明那么喜欢踢足球，体育课上，坐在看台望向绿茵场的他在想什么呢！
宁玉兮什么也没法说，只能一遍遍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或许这样，程池也会觉得没关系的。
程池措不及防被抱住，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少女肌肤独特的香味蹿入鼻息，他的侧脸擦过她滚热的脖颈，散发着花香的细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微微一动，额头抵在她肩上，很想就这样埋在她的怀里。
程池一直好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这里?两年前，他在国外失去了一条腿，被唐舟从生死边缘拉回来，在北城没有知觉、麻木地生活了两年，当“江城”这个城市再次出现在耳边时，他想不起那条街那条巷叫什么，唯独记得一个女孩的名字，记得她的样子，记得她总是喜欢对他笑……童年的他最孤独的一段时光里，她犹如一只会给人带来快乐的小精灵，不管不顾地飞进他的窗户，用她与生俱来的魔力偷偷排解他的孤独。
她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滑板和画画，她也让他爱上了滑板，他始终珍藏着她画的小金鱼，尽管上面不小心沾了脏东西。
他忽然很好奇那个女孩有没有忘记他，她曾经有因为他的不告而别伤心吗？
她看见现在的他又会是什么表情？欣喜或是陌生？
他实在孤单，他想见那个女孩。
他终于见到她，她长大了，比以前文静一些，仍爱笑，笑起来很漂亮。
那个晚上，她跳下滑板，跃到他面前，微笑着问他“你是在等我吗？”，他的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或许那个瞬间，就是他回到这里的理由。
这样暧昧的瞬间，让他迷恋至极。
他一只手握紧了拳，喉咙干涸，眼神暗了几分，一股暖流从心口慢慢集中在小腹。
他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往后仰了仰头，哑声，不明所以地说了一句：“玉兮，你还和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