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为何不杀我?”
“这是第三问?”郑繁轻笑。
诃摩谒一愣,随后莞尔道:“你我交谈无数,疑问何止两三,怎么就说定此是最后一问?”
当初在悬崖顶,郑繁允诺他日后必答三问,机会难得,非关键必不能随意使用。这一反口,倒叫人局促,本是随意搭话,忽如临大敌。
诃摩谒禁不住竖耳细听。
“你可知,庶人岑治之所以能如此顺利伏诛,未加大动干戈,不外乎‘因势利导【1】’,此出太史公之语,意指顺势而引导,为己方增添成算。”他抬眼觑了觑诃摩谒,领他往树荫下蔽,穿过洞门,续道,“一顺朝廷百官欲灭藩王之势,二顺姜庶人为子报仇之势,官家......”他隐晦指了指掌,“手上无一滴血。”
两人走上石阶,殿门大开,听得朵图的册封礼乐近尾声,登上最后一阶,堂中端坐人影浮呈视野。
莫偃戈着一身紫袍,乌纱帽戴得极其不苟。他少穿官服,纾纾见得少,老觉得眼边有一团绛紫的影子窸窸窣窣,写几个字,握笔姿势都嫌拘谨,扔开,抬头正遇上二人跨槛行来。
郑繁见她落目,忙揖道:“拜过辛舍人。”
诃摩谒不作声,阔步往前迈,至桌案边才微微一笑,“饿不饿?”遂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的东西,“说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水晶梅花包。”
但闻她笑,接过油纸包,诃摩谒心内雀跃,盼她能尝尝,纾纾却搁至屉里,转身从案牍中绕出,环视几人,道:“在下有事同各位相商。”
莫偃戈这才从座上立起,指着大门,“如此商量?”
她从容颔首,“如此商量。”
思及诃摩谒同自己转述的昨夜场景,郑繁知她意。
勤政殿的内官、婢女,今日不见一个,岑湜既不怕他们“合谋”,又何必遮遮掩掩。这份姿态,本身就是种试探。
他侧过身,似是接续不久前的话,同诃摩谒道:“但珍儿心意,始终暧昧,无势可览。所谓‘疑以叩实,察而后动【2】’,兵法中,打草惊蛇乃大忌,若双方形势不明,静观,远胜盲击。自先黎王、庶人岑治倒台,手下部队肃清的肃清、解甲的解甲,天子不敢用,合乎常理。但此前各节度使之大权还未完全收回,官家在旧地淇州所练之兵,尚不能与莫家军抗衡,虽与莫少将军有约在先,但这层关系脆弱……”他顿了顿,望向莫偃戈。
不知他们之前谈的什么,但旁听之人何其聪慧,无有疑问。
于是郑繁接道:“莫少将军豪壮勇猛,对珍儿爱如珍宝,她所愿,即是少将军所想。珍儿。”他面向纾纾,又目点莫偃戈,“若珍儿誓要自由,你当如何?”
“哼。”莫偃戈藐然一笑,“我曾暗里立过誓,若真有人逼迫纾纾做她不愿之事,某,死不足惜!”
他说得掷地有声,纾纾惊愕仰头,将之瞻视。
她记起来,这句莫偃戈在悬平镇说过。本以为是冒昧还簪当日驳了他颜面,气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此刻提及,他眼色郑重,恍悟自己大错特错,震惊之余,惋惜又恼火。
“休要胡说!”她把莫偃戈小臂一拍,“怎么还似个愣头青般!”
怎料这番斥责非但不奏效,那瞪眼竖眉模样反教三人逗得欢笑,更是一肚子窝火。
“瞧瞧。”郑繁抖指莫偃戈,眼盼诃摩谒,揶揄道:“此乃少将军逆鳞,你以后莫要惹小妹生气。”
诃摩谒抿着嘴,连连点头。
纾纾啧了声,剐他一眼,“怎么谁同你讲话都说什么是什么?”
“我可没有。”他小声嘀咕。
纾纾张张嘴,瞅三双无辜眼,一口浊气呼出,竟忘了原本的话。莫偃戈忙道:“郑兄还未讲完吧?”
“噢,对对对。”郑繁抬臂提示众人注意,“约定脆弱,翻悔易如反掌。少将军和......”他拱手朝上恭了恭,“双方皆不是全意信任彼此,此乃其一。其二,辅国大将军重病在身,他也同样疾患缠身,恕在下冒犯......”郑繁朝莫偃戈抱拳,接着道,“总有个先后,驻守婺、胥二州的兵部......”
莫偃戈适时插嘴,“我收到消息,前禁军统领葛平忠已前去婺州,若是父亲......而我未能及时赶到的话,中原腹地之兵,恐不再在莫家军麾下。”
纾纾皱眉。
果然,岑湜一刻未有松懈。他若能及时接收莫仲筹的兵部,莫家军将失去一半兵力,再与莫偃戈硬碰硬,胜算充足。
见众人了然,郑繁补充,“当然,此乃釜底。”
他语气有些恹恹,纾纾忽想到什么,惑道:“他果真如此忌惮你?”
这句自然是对莫偃戈,他不解其意,复问:“何出此言?”
一声苦笑,纾纾无奈摇了摇头,“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产子那日,你二人于医馆后堂对桌谈天。”她瞥他回思神容,蓦地生出一丝心虚,“竟以兄弟相称?他自谦‘愚兄’,听话口,似有私约......”
仿佛才忆起,莫偃戈睖睁双眼,结巴道:“是......是有这么回事。”
余下二人更是讶然,端一副“原来如此”之色。
他急忙摆手,“请听在下解释。”心中又疑纾纾为何听去,但来不及问,慌忙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濋州情况复杂,他微服出访,纾纾又被岑治追踪,几条性命仰赖于我,当然卑屈些......”
纾纾还是不全信,拿目前后上下地打量。
莫偃戈被盯得骤起一身鸡皮疙瘩,咽了口唾沫,详道:“是......是在下愚钝,被人诓骗。”他轰然红脸,“那位同我说,不在意纾纾是否留在他身边,若是选择跟我走,嘱托我一定护纾纾一世平安。”
被谁,还不是岑湜。
纾纾低低“啊”了声,脑子里纷纷杂杂涌上许多,千头万绪的,一时找不出开端。
半晌,她扯了扯嘴,自嘲道:“我说呢,突然低声下气跟我告罪,饶来饶去的,原来是两边拿稳,教他见缝插针。”
思及此,狠狠跺脚,一抬头,金晃晃的梁柱灿灿烂烂,气得她直叹。
诃摩谒挠挠头,他听得晕乎,只端来一杯凉茶喂她喝下。
“然后呢?”
“什么然后?”于此事,莫偃戈早就过了气性,但她这一问,简直诛心,“这就是然后!”他霍地将诃摩谒戟指。
那厢指到之人懵懂,直戳戳立在那儿,两只眼睛忽闪。
莫偃戈顿觉一团火从丹田怒吼吼往上窜,脑门儿炸开般,嗤笑声,白了他一道。
纾纾暗叫不好,讪讪缩肩。
一来二去,话茬总被支开,郑繁有些失言,唉唉几声,退坐到椅上,掸掸衣袖,正正冠子。
诃摩谒认识纾纾最晚,他不知前情,却一味以她真爱自居,索性站出来向郑繁恭敬道:“请兄长赐教。”
纾纾见状,忙侧过身甜甜笑了一记。莫偃戈只好转眸,洗耳恭听。
“我猜想,他知我与太子殿下有些缘分,百日护送之功,他也曾亲口道过谢。况珍儿应我甥舅之亲,故,我也是太子殿下未来执政路上趁手之一工具。”他将诃摩谒望定,淡淡道:“至于刺史大人,好不容易吞并的僰夷,怎能前功尽弃。何况你与珍儿.....”
话并未说全,殿上寂然无声。
纾纾蹙紧眉头,“无论是猜疑、利用,还是顾忌,对于你们,他都不能轻举妄动,这是公。于私,还有我。”
她环视一圈,几人神容皆肃穆不已。
“再有。”纾纾背身踱了几步,语里增添苦涩,“不止你们和我的交情,他带我回过薛府,说是归宁,实则似胁似求,拿捏父亲母亲,我......”她忽转身,眸子里已蓄泪花,“义国公夫妇也在京城。”
是,所有与她相关,她所在意之人,都在京城,强大皇权虎视眈眈之下,她真能走脱么?
一切症结所在,不是愿不愿,而是能不能。
岑湜显然不宜轻易出手,牵一发而动全身,但这是座他掌控中的围城,旁人难辨诡谲。
纾纾惊觉身上的网眼已密密匝匝,经纬交织,几乎纺成不透光的布。
抛去情,抛去理,统统只与一样有关——权力。
无人能与他比拟,他在万万人之上,只须一道令,一句话,“皇恩浩荡”,抑或,“谢主隆恩”。
几人心中沉沉如堕铁,纾纾忍泪,凄怆向诃摩谒一望,“不如,你快些带朵图与佩珠回珀耶。”又对莫偃戈道:“你也赶去婺州,务必亲自节制莫家军。”
“不行!”“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郑繁也腾地站起。
几人尽皆一怔,转向纾纾。
她站在案前,背后是成堆的奏章省劄,摞至一处,恐比人还高。倏地,斜阳悠悠一晃,明暗线割于额心,她眨了眨左眼,明光刺瞳,一滴泪,悄然滑落。
诃摩谒上前踏出一步,浓眉紧拧,“我说过,既来此,必为你做些什么。”觑了眼莫偃戈,缓缓道:“哪怕,有性命之危。”
莫偃戈不置一词,移步几尺,将艳阳遮于胸前。
郑繁道:“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是。”纾纾抹了抹眼角,深吸口气,眼神忽而凌厉,“他的目的,不过是想留我在京城,以此牵制你们,最终为太子殿下所用,保朝局平稳。不至于幼帝即位,皇权衰微,人心浮动,殃及社稷。”
低头思忖良久,脚下彳亍。她喃喃自语:“莫家的兵,薛府、郑繁算外戚,西南一方的支持,义国公夫妇的偏爱,淇州本就是嫡系,还有左相为首的忠皇派......”
“左相是谁?”诃摩谒小声问。
“左清维,三朝元老,前太子太师,官家曾救过他的命。”
“哦。”
纾纾越想,越觉岑湜心思缜密无极,桢儿势必会以幼岁登基,他竭尽全力拉拢各方,不肯放过一个。但......哪儿不对呢。
“为什么他会认为......”纾纾抬首与三人交换视线,“如若我不在,你们不会全心全意辅佐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