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衣衫上还沾染着未干的露水，黑色的衣角上还铺着更深的泥点，见荀定眼睛转向他狼狈的衣角，那人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将衣角往旁边收了一下，试图用腿部挡住。

“殿……”，看见周围人探究的眼光，荀定无奈地换了个称呼，“恪之，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宋述眼神灼灼地盯着多日未见的小公子，视线像被胶粘住一般定在荀定身上，“我收到你的信后就赶来了，一路上问着守城的士兵，都说没见过你，我就猜你应该还在边境这边，还好找到你了。”

周围围着的保护荀定的北邦士兵见二人认识，这才收回蠢蠢欲出鞘的刀柄，重新退到一旁。荀定见状，心情颇为复杂地跟宋述说：“那你跟我进来吧，我房间有巾帕，你正好擦擦。”

宋述像重新找回失而复得的肉骨头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荀定身后，眼睛一错不错，根本舍不得移开。

“你这是怎么这么快从定安赶过来的？”看着宋述进门后像只落水小狗一样的衣衫和遍布的泥点，荀定内心好笑，将一张干净的巾帕递给他。

“我骑马来的。”

“骑马也不能这么快啊，”荀定蓦地想到一种可能，“你有没有睡觉休息？”

宋述眼神游移，不敢看荀定的眼睛，但又舍不得移开，将视线定在荀定露出的皓白手腕上，支支吾吾地说，“就两三天，我上惯了战场，不需要什么休息的。”

“你是说，这几天你日夜兼程，一次觉都没睡？”荀定怒极反笑。

宋述不敢说话，但是看着荀定生气担心的样子他反而有些窃喜，早知道苦肉计管用他以前就该多用用，让小公子多心疼他一些。

“你跑死了几匹马？”荀定忍着气接着问道。

“就两匹。我一时着急，没找到好马，只能凑合凑合，是那些马太不经跑了。”宋述找补道。

“你做什么这么着急，我又不会跑，过几天不就到定安了吗？”

“那可不一定，”宋述小声嘟囔着。

“什么？”他声音太小，荀定只看见他嘴巴在动，想着这人还能用什么借口。

“我说，”宋述想着想着也委屈上了，“当初小公子又不让我去找你，我只能任由那杀千刀的把你带走，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现在你回来了还不让我来找你，小公子你也太霸道了。”

“我，”想到当初留下的纸条，荀定也有点心虚，他知道宋述肯定会追上来的，那也危险了，万一身份暴露，他怎么可能走得出北邦，但他也知道这对于宋述来说确实有点难熬。

荀定的态度软下来，“我不是有让你联系我师父吗？师父有给你回信吗？”

说起这个宋述就有些来气，“小公子你师父说要闭关观察天象，有结果了就告知我，我苦苦等了这么多天，到现在也没来信。”

青峰居士一闭关就容易忘神，若是天象没什么异常轻易不会出关，这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说明星象上荀定暂时没有遇到危险。荀定跟着青峰居士这么多年，自然了解他的习惯，但是宋述不了解啊，也难为他担惊受怕这么多天。

荀定更心虚了，这下心里有气也早就消散完了。见荀定怒容褪去，宋述却越想越后怕，顾不得手上还染有脏污，拉着荀定的衣角围着他转，鼻尖也不停耸动，试图找出荀定身上有没有血腥味。

荀定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推了推宋述俯身嗅闻地脑袋：“好了好了，我没有受伤的，二王子没有为难我。”

“他要是敢伤害你，”宋述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刺激地狠狠咬牙，“我明天就带兵去北邦端了他。”

荀定听着好笑，若是说出兵就出兵，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定而后动、什么纵横权谋了，连他都不必有了，直接出兵对抗军力好了。

就当他是在开玩笑，荀定转而问起来定安的近况，以及现在的势力范围。

“都很好，小公子，周边的几个城池都归顺了，现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已经覆盖了整个南方了。”说着，宋述还报出几个周边归顺的城镇。

听着听着，荀定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不对啊，还有一个离得不算远的城镇，“那月故城呢？月故城没有归顺的意向吗？”

不对啊，这月故城明明势力不算雄厚，那知府也不是个野心勃勃的性子，更准确来说，他才不管这天下谁做主人，他的族人都生活在月故，他只要月故城的百姓都吃得上饭就万事大吉了呀，怎么会偏偏没有任何表示？

难道，“月故城已经依附了其他势力？”

“没有，”提起月故城，宋述明显带着点不情愿，还有不愿提起的不耐烦，“就是还在谈。”

“月故城难道还提出了其他条件？是我们无法承受的条件吗？”不对劲啊，既然有归顺的意向，依着月故知府不爱找事的性子，他肯定不会提出什么棘手的要求的。

宋述显得为难，沉默着不愿回答。

奇怪，太奇怪，宋述从来不会瞒着他任何事的。不知为何，荀定心里反而有些不舒服，像是从来百依百顺、唯你是尊的小狗突然有一天对你有所保留，不再一心一意坦诚了。

荀定心里堵得慌，难得撇下嘴角：“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不想说你就去开个房间，把你身上的泥巴洗干净换身衣服，一个殿下，穿得这么邋遢算怎么回事？”

宋述还是沉默低着头，听到荀定的话还以为自己被嫌弃了，连忙往后退几步，担心自己身上会有味道熏到荀定。真是，早知道换身衣服熏点香再来了，这下小公子肯定以为我是个脏乱的人，宋述心里暗自懊恼，朝荀定点点头就打算赶紧去沐浴一番，最好再焚点香，不知道边境小城有没有这样的条件。

见宋述非但没因为他的恼怒慌张，反而沉默地直接退下了。荀定心里更像压了块大石头，难道说之前那些喜欢真是头脑一热，宋述现在想明白了？只把他当幼时的恩人和谋士对待吗？

那就不要马不停蹄赶来找他啊！荀定没有错过刚见到宋述时的心悸，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瞬间放慢的时间和错拍的心跳。

怎么可能不心动？有一个人在收到他信的那瞬间就放下一切朝他飞奔而来，无视遥远的距离，因为他可以夜以继日地赶来，无视时间的参差，因为他一直反复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在那么多兵荒马乱的岁月，他见过太多所谓的真心，廉价而又招摇，炫耀着他们的爱慕、他们的付出，试图从他身上千倍万倍地索取，一旦无法得到，就开始破口大骂、开始造谣诋毁。荀定不敢想象，若他没有外祖撑腰、没有师父护持、没有大儒称赞，他的处境又是否会像历史上被污名化的才子佳人一样，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般时刻挂在嘴边。

那些掺杂着太多东西的真心混浊又肮脏，荀定已经很难相信有这样纯粹的真心。

但就在这个薄雾笼罩的清晨，在这个狭小破败的客栈，有人就这么带着一身疲倦，但是仍然闪光的眼睛，告诉他：“我终于找到你。”

怎么可能不心动？荀定有点想哭出来，他不知道这莫名的酸涩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觉得心脏豁开了一个口子，鲜红热烈的血液从中间流淌到四肢。

就在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心动时，就已经尝到感情变化的苦。也许是感情让他变得贪婪，他怎么也开始想要歇斯底里地要求，要求对方给他毫无保留的全部的爱，他想要冲进宋述的房间，大声质问他究竟瞒着他什么，为什么要对他有所隐瞒。

但他不敢，他不敢让自己变成那样，感情是软肋，他也开始患得患失，担心宋述不再爱他、担心宋述不够爱他、担心宋述不能爱他。

他的爱顾虑太多，他不能放下一切不顾后果地毁了他们。他不能。

但荀定心里又实在堵得慌，在返回定安的途中，他反复试探宋述，月故城到底要求了什么让他这么难以启齿。

宋述什么都毫无保留，唯独这件事，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连一个字都不想透露，荀定使出了学过的所有撬开对方嘴的技巧，硬是没从宋述口中得知任何有关的消息。

见实在问不出，荀定心里窝着一团火。也许是因为知道对方会无理由偏爱他，荀定在他面前的情绪化越来越明显，在他面前已经很久没有摆出那副招牌的温柔笑脸。

也带着点试探的意思，荀定在一点点试探宋述的底线，看看宋述会忍耐他到什么程度。他在评估自己的感情能投入几分，像只守财的猫，一点点将自己拥有的珍宝拿出来，若是察觉到有一点点不对劲，就会立马收回所有感情。

但宋述实在太宽容了，荀定实在摸不准宋述对他的底线到底在哪，不论他怎么甩脸子，宋述都跟见着骨头的小狗一样巴巴得往上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