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图莫忙着巩固势力、接待拜访属族时,也没有忘记经常来荀定的院子里坐坐,按照他的说法就是,这个院子他花了大精力去修缮,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竹林水流,心情就会很好。
就在他照常逗着小清玩的时候,小清突然伸出手,拳头里鼓鼓囊囊的,神神秘秘地让图莫打开手心。图莫一脸莫名,轻轻翻开小清的手掌,是一颗糖。
糖的包装皱皱巴巴的,看得出来被主人抚摸了很多次却舍不得吃,图莫本想开口嘲笑一下小清的穷酸,话语却梗在喉咙中,手有点发抖地接过小清手中的糖。
小清认真看着图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糖,好吃,要开心。”
图莫始终记不清这颗糖的味道,只觉得糖放进嘴里的刹那是苦涩的,又酸又涩,根本不是小清说的那般甜。但这颗糖好像不是从食道进入胃里,而是顺着血液的方向逆流,一路抵达了心脏,硌得心脏生疼。
他似有若无地抽抽鼻尖,闷闷地说:“人小鬼大。”
看着小清逐渐恢复一般小孩的开朗与清澈,荀定好像看见了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绽放的过程,从濒临凋零、到重拾花季最灿烂的色彩,小清在等待枯萎的时光被救活了。
*
见北邦形势逐渐稳定,荀定觉着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他在图莫再一次来到院中玩耍时,扯过图莫的袖子,低声说:“二王子,我有事与你商议。”
小清很会看人脸色,荀定这几天的心事重重也让她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懂事地拉着侍女姐姐的手去假山那边嬉戏。
图莫何尝不知道分别的时限就近在眼前,但他一直逃避这个事实,偶尔还会奢想,荀公子会不会被北邦的风土人情吸引住、会不会被小清留住、会不会担心他应付不了还在混乱的局面,总之就是会不会留下。
不会的。他心里其实早有答案,不真诚的邀约是换不来真心实意的留驻的。但他总希望中间逗留的时间再长些、再长些,长到他能够接受那些腌臜事、能够自如应付难搞的属族、能够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站在荀公子的身前保护他,而不是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所以,在荀定提出辞别时,图莫没有再行挽留,他不想在荀定的记忆中一直是个不成熟的二王子。他像所有面对客人道别的主人家那样,面带笑容地问着客人做客的感受。
荀定还有一个放不下心的人。
“二王子,大王子被罚去守墓,小清的母亲也不在世上,我总担心我走后小清会被疏忽,能不能拜托你多多照看小清。”
“荀公子,若是小清愿意,我可以以父亲的身份收养她,有这层身份,想必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图莫的脸渐渐和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单于重合上,这样成熟的姿态与滴水不漏的话语总让荀定恍惚,再一乍看,图莫的神情分明和虚伪做派的单于沾不上边,他始终是真心诚意的赤忱模样。
荀定竟然觉得现在的图莫异常可靠,看来变故才是最能催人成长的,一千句教导不如亲身体会一次。他对于小清彻底放下心来。
随即,荀定话锋一转:“那么二王子,我们来谈谈你承诺给我的条件吧。”
图莫早有心理准备,此次若是没有荀定,他恐怕早就死在了沙场的哪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更别说还得知了这么多年被隐瞒的身世真相。荀定不管提什么要求他都不打算拒绝,更何况,依荀定的性子,极大概率还是为了定安城或是中原谋划。
不出他所料,荀定提出互签不侵犯协议,在五十年内,北邦与中原划清界限,互不侵犯。
图莫已经能预想到北邦那些属族会怎么闹开锅了,此事的阻力极其之大,但这是荀公子对他提出的唯一一个期望,他再怎么说也不能辜负。
就在他咬咬牙就要应承下来时,荀定补充道:“二王子,我也不为难你,我知道此事推行下去极其困难,所以我愿意在协议上再加通商条例,允许两族开放通商,先从边境开放,再慢慢推行到各自的腹地,但通商条例需要两族共同协商,不知道二王子觉得这样的条件如何?”
中原资产丰富,若是开放通商,对于北邦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通商能够实现,北邦的平头百姓在枯草遍野的冬季也能好过许多了。
这不仅对于各个属族来说是天大的诱惑,还能极大巩固图莫在北邦的地位,毕竟是传颂千古的大功一件。图莫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荀定了,好像遇到这个人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连上天都变得极为眷顾于他。
图莫声音略带沙哑,复杂地看着荀定:“多谢荀公子。若你之后有任何需要北邦、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必万死不辞。”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图莫从刚才就觉得疑惑,“荀公子为什么不把小清一起带走呢?小清她那么依赖你,你也很喜欢小清,我相信小清跟你走一定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我不能这样做,二王子。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不舍就将小清带去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更何况,北邦如此彪悍不拘小节的地方,小清尚且遭受了这么多的恶意,将她带去中原,岂不是要让她在经历一遍恶意。我做不到。”
“而且,中原的水土养不出北邦的鹰雀。我相信小清的未来大有可为,也相信你不会束缚住小清自由的天性,分别总是难免的,这也是小清成长的路上必须经历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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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商之事不可急于一时,荀定也没打算在短短时间内就急着定下来,毕竟协议的签订是一个极度拉扯的过程。
局势渐渐稳定下来,空气中逐渐深重的水汽也预示着深秋的来临,秋天总是告别的季节。
由于是被强行“请”来北邦的,荀定身上并没有什么行礼需要带走,但图莫和小清他们满满当当给他装了几辆大马车的物资,特别是小清,这几天寸步不离地守在荀定身边,生怕荀定偷偷摸摸地就走了,连告别都不留下。
荀定当然不会悄悄地走,他深知在这个世道,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那么,每一次告别都要用心体面,才会在日后想起时没那么多遗憾。
几人在城门口送别,荀定穿着在北邦这么多天图莫为他赶制的衣裳,是梅红色的,瞧着就令人心生暖意,精神也为之一振,更别说荀定唇红齿白,配上这梅红色更显俊俏。
小清依依不舍地靠在荀定身侧,强忍着几欲落下的眼泪,她知道自己要懂事,不能把告别弄得愁云惨雾的。图莫在送别前夕是最反常沉默的,在今日送别时倒是带着爽朗的笑,嘱咐荀定千万不要忘了,若是有需要,随时来找他。
荀定点点头,带着温柔笑意抚着小清的脑袋,细声嘱咐道:“小清你要保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想我了,就托你图莫叔叔寄信给我。”
小清一个劲地点着头,挤出笑容:“哥哥你也要保重自己,多多吃饭,长胖一点,他们都说胖一点的人更健康呢。”
见日头西斜,再不走就赶不上下一个驿站了,图莫催促着车队赶快出发,荀定靠着马车的窗沿,探出脑袋,白白净净的脸衬着天色,他冲着守在城门口的一行人挥手告别。
北邦的主城愈来愈小,荀定靠在马车内,放纵自己的思绪放空。
北邦的威胁暂且解决,长乐城也听说被宋述他们接管,中原现在势头最大的就是宋述了,有实权、有众多追随者,最重要的是,有名头。单单有名头这一点就可以俘获天下大部分读书人的忠心,他们会自发为这个名头辩经。
只要稳扎稳打,掌控中原只是时间问题。荀定唯一担心的是,曾经导致王朝覆灭的原因会不会再次上演,毕竟权利分散、知府不死,宋述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天下真正意义上的王。那些归顺的人也许正抱着这样的想法,不论谁是天下的主人,只要他们自己的势力不分散,还是可以在各个城镇称王称霸。
北邦派来护送他的车队和送来时不同,他们并不追求赶路速度,而是将速度放到荀定最舒服的状态,时而还能停下来感受一下路上的风光。
北邦的畜牧业极其发达,这是中原远不能及的,也许到时通商可以以此为突破点。
但是,这北邦到定安的路也太过漫长了,车队行了接近半个月才勉强达到边境。一到边境的驿站,荀定就往定安寄去了信,说明了现下的情况,估摸着不久就可以顺利抵达定安了,莫要担心。
半个月的舟车劳顿,也实在让荀定没精力再行赶路了,他带着北邦的车队又行了几日,才渐渐看见边境城镇的影子,他在边境城镇找了个歇脚的旅馆,打算休整个四五日再前往定安。
抵达城镇的那天晚上,荀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看见熟悉的装扮、街道,让他漂泊多日的心踏踏实实地落到实处,连吃饭也难得食欲大开。
几日后,就在荀定打算出发返回定安时,客栈外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跟随他的车队大喊着“什么人!快,保护小公子!”,荀定不知又是哪位不速之客。
回家的心情就这么被打断,荀定不虞地走出房间,正好撞上突破人群走上楼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