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姐?好久不见了。”
演出时,顾鹤庭便注意到人群中的穆念芝,他记得今晚的宾客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想来是以某位宾客女伴的身份出席。她的眼睛紧盯着舞池中央,想来是猜出面前这个正在唱歌的女人便是当年的顾家大少奶奶,只是毕竟隔了那么多年,冷玉修又换了衣着打扮,她不敢确定。
顾鹤庭料到穆念芝还会有动作,所以眼神时不时从她身上飘过,果然等演出结束之后,她开始在宴会厅四下张望,寻找冷玉修的身影。
为避免节外生枝,顾鹤庭率先赶去二楼。
“鹤庭,好久不见。”
他称她穆小姐,她却喊他鹤庭,当真以为还和从前一样?
顾鹤庭眼底笑意不达,往前走了两步,皮鞋在大理石上敲击,发出厚重声响,叫人心悸。
见他不说话,穆念芝继续与他套近乎,“我一早就听我父亲说,你在玉陵,没想到今儿在这遇到了。”
顾鹤庭没有接话,冷冷问:“你来这做什么?”
穆念芝装傻,“我来参加宴会啊。是张生的女伴。”
顾鹤庭知道这个张生,是玉陵管辖内某个市的副市长。穆家和日本人的那点子勾当,顾鹤庭早就摸的一清二楚,而穆念芝陪着张生出席宴会,看来这张生,十有八九也成了走狗了。
“哦。”他淡淡道:“我是问你,来二楼做什么?这里可是政府禁足的重地。”
被他这么一提醒,穆念芝倒是想起寻上楼的目的,她深知冷玉修对顾鹤庭来说意味着什么,要说顾鹤庭没人认出来,她是不信的,于是试探性问道:“鹤庭,你不觉得刚刚唱歌的那位花小姐,很像一个人么?”
顾鹤庭垂眼看她,明知故问,“谁?”
“大少奶奶啊!”穆念芝开门见山,借着月色趁机观察着顾鹤庭脸上表情。
顾鹤庭挑了挑眉,面不改色,“哦?没觉得。”
穆念芝没看出破绽,有些失望,又不死心说:“可是五年了,人都是会变得,就像……就像你也变了很多。”
顾鹤庭没什么耐心与她叙旧,不耐烦道:“我说了,不是她!她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这一点,穆小姐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幽深瞳孔在阴影中看不清底色,穆念芝却从中读出了滔天的恨意,可那一抹恨,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错觉!!穆念芝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觉错,是因为太心虚了,心中害怕的紧,“鹤庭,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当年顾宅走水,你不是就在姑苏么,自然比我清楚其中细节。”
穆念芝惊出一身冷汗,“那自然是,那自然是。”
顾鹤庭“好心”提醒:“穆小姐,这里可是禁地,你赶紧走吧,一会少了什么机密文件,查到你身上,我可不会手软。”
话说到这个份上,穆念芝也没再继续赖着不走的道理,“我只是在找洗手间,不认得路才找到这的。”
“洗手间在楼下,不认得可以找侍应生。”顾鹤庭再次道。
他的态度可谓冷淡,穆念芝也不想再自讨没趣,悻悻下了楼。
后半场的演出,冷玉修没再出现,顾鹤庭临时换了人,他觉得这种情况下,她不宜再露面。
宴会接近尾声,顾鹤庭带着冷玉修提前离场,没有从正门。轿车早已停在后门,难得的,顾鹤庭亲自开车,以最快的速度驶离议事园。
起先,冷玉修以为顾鹤庭会送她回家,可开了一半,却发现路不对,车子朝着城外方向,越开人烟愈加稀少。
冷玉修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车外快速倒退的街景,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顾鹤庭双目紧盯着前方,一眨不眨,侧脸弧度在月影中紧绷,神色并不放松,“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冷玉修:“你不是说没问题的么?”
“按原计划是的。”顾鹤庭说,终于偏过头看了身旁的人,沉声道:“可我刚刚看见穆念芝了。”
“穆念芝?”
三个字,一下将思绪拉回到五年前的夜晚,如梦魇般不断侵袭着她的回忆,紧绷的弦在瞬间崩塌,筑建的心墙顷刻之间崩塌,耳畔是震耳欲聋火烧的声音,空气灼烧叫人透不过气来,腹部跟着隐隐作痛,冷玉修甚至感觉双*腿*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淌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猩红色。
“玉修~玉修~”顾鹤庭的声音宛若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冷玉修回过神,浑身冒着冷汗。
察觉到她异常,顾鹤庭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着她的,却摸到一手的汗。
“不舒服么?”
冷玉修不想逞强,整个人窝在座椅里,鼻音浓重,“嗯。”
顾鹤庭又问:“想起从前了?”
“是。”
空气静默下来,顾鹤庭的呼吸明显的粗重了几分,这个问题好像一个真空,很少被刻意提起,可并不代表不存在。很多时候,越是不被提起的,往往才是最无法跨过去的坎。顾鹤庭没有亲身经历那个夜晚,年少冲动,他负气离开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却不曾想,这一走,便再也回不去了。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又出现了。
“穆念芝好像认出你了。”顾鹤庭又说,“玉修,我不敢冒险,必须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
冷玉修笑笑说:“我知道的。”
“可能会有些难熬,我也不能每天来看你。”
“没关系的。”她说。
越是如此,顾鹤庭越觉得愧疚,“对不起,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真的没关系的。”冷玉修想了想,问道:“鹤庭,那份名单是不是很重要?”
“是。”顾鹤庭眼中旖旎散去大半,严肃起来,“这关系到很多同胞的生死。”
“同胞?”冷玉修隐约感觉到顾鹤庭所说另有所指,“鹤庭,你到底在为谁做事?”
轿车猛然一个刹车,冷玉修因为惯性冲了出去,险些撞上挡风玻璃,再次坐稳的时候,顾鹤庭正以一种难以言状的眼神看着她,“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不似平时的桀骜不驯,也完全没有上位者的姿态。他的眼眸平和又坚定,在一望无垠的黑暗中,萌生出无限向往的光芒,像黎明初升的太阳。
在这一刻,冷玉修感觉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神性。
车子再次发动,沿着崎岖山路绕了很久,在冷玉修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冷风灌了进来,赶去些许困倦,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宅子,和姑苏的老宅有些相似。
两人进了门,一路朝里走,中式的宅子大多异曲同工,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正值初冬,清冷的月下,满池寒水映照出残荷清骨,莲蓬垂着头沉下水底,等待着来年萌芽。苍黄之上,向死而生竟有别样美感。
如今局势动荡,战乱一触即发,冷玉修感慨,这个国家的命运似乎与这一池残荷无异。
卧房里,干净整洁,日常起居用品一应俱全,看来,顾鹤庭已经提前准备过。
关了门,冷玉修将那张名单交给顾鹤庭,他打开看了一眼,塞进西服暗袋里,便不再管它。脱了外套,点燃暖炉,屋内登时被朦胧昏黄笼罩,空气跟着升温,烘得人昏昏欲睡,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冷玉修半倚在椅子上,快要抬不起眼。
顾鹤庭从屋外打完水进来,看见冷玉修歪着脑袋,快要睡过去。
“困了?”
冷玉修懒洋洋的嗯了一声。
顾鹤庭走过去,将人抱起,往床边走,“困了就去床上睡。”
可到了床边,他也没有真的把她放下来,而是像抱小孩一样,面对面让冷玉修坐在自己腿上,幸亏她的礼服是开衩的。
“不是睡觉么?”她迷迷糊糊,脑子转的也慢。
“嗯,睡觉!”他刻意加重两个字,干燥嘴唇在她脸上缓缓磨着,并不着急亲吻。
冷玉修感觉面颊上的皮肤若隐若现似烫,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她太久没有过,连这种程度的亲密都不太适应,并非心理上的排斥,相反,她很渴望顾鹤庭的拥抱或亲吻,甚至更多。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僵硬。
顾鹤庭当她紧张,琢吻从脸颊到脖颈,再到锁骨,温柔极了,也耐心极了。掌心在她后背上下抚着,像在安抚小孩。
“别紧张,放松些。”他慢慢引导着她。
冷玉修仰起头,脖子拉出一条修长弧度,她闭着眼睛深呼吸,好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用触感去觉知他的抚慰。
那一点灼热不断向下,掌心在她后腰拢了拢,拉近两人距离。烛光打在窗棂上,映射出两道侧影,紧紧交缠,分不出彼此。冷玉修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窗外偶尔的风声,和暖炉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照亮着冬夜,她捧起顾鹤庭的脸,想看看爱人的眼睛,然后吻了上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时候,腹部那种熟悉的绞痛感再次袭来。起先还能忍受,可随着顾鹤庭亲吻的深入,那种痛感愈发明显,打散她那一点刚燃起的情欲。
强忍着痛,连呼吸都不自然了。顾鹤庭以为她也动了情,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可吻着吻着就发现不对劲了。
室内温度不低,可她的体温低的不正常,胸口后背都是冷汗。
“怎么了?”他停下动作,语气有些许失落,“还在讨厌我?”
“不是。”冷玉修不假思索解释道,声音格外的哑。
顾鹤庭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因为出汗,鬓角发丝一簇一簇黏在脸上,皱着眉一脸着急,好像生怕他误会而生气。他感觉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击中,在她面前,他总是不像自己。
“那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冷玉修疼的整个人弓起背,蜷缩起来,双手捂着小腹,“这儿疼。”
临时决定的住所,没有准备药物之类的。明知现在出去冒着风险,可他实在不忍看她这样遭罪,抱起人就要往外走,“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要!”冷玉修喘着气儿制止,“现在去医院太冒险了,没~没事,睡一觉起来就好,你抱我去床上。”
她语速很慢,一句话断断续续分了好几口气才说完。顾鹤庭犹豫了,站在原地不动。
冷玉修靠在他怀中,搂着他脖子道:“真的没事,明天就好了。”
顾鹤庭还是不放心,可听她语气,好像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挣扎一番,最后还是把人放回到床上。
直到天快亮,冷玉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出得冷汗濡湿了被衾,但好在熬了过来。听着她逐渐均匀的呼吸,顾鹤庭却没什么睡意,他从身后抱着她,吻着她被汗打湿的发丝,她什么都不肯说。
顾鹤庭突然想到,被狗咬的那次,冷玉修带他去的医院,那个叫宋瑜的医生见面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