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念拂过粗糙的纸面,那些陌生的字迹截然不同,有的潇洒肆意,有的端正清秀,从浅蓝至深黑,她几乎能想象到这着字迹的主人以何等的姿态落笔。
有人匆匆写下,笔迹的最后一笔龙飞凤舞;有人一笔一划,公整端正。
太多了,太多人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花名册像是没有尽头,纸页从泛黄到雪白,而她已经有些厌烦,干脆直接将这本花名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白纸黑字留下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的名字。
衡念两字转笔圆滑,停顿处锐利而暗藏锋芒,这是个熟悉的、令人恐惧的、属于她的名字。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衡念将这本书合上,心中闪过一种不妙的预感,这该不会是……
那么这里不就是……
将心中的猜测先行按下,她又在这个抽屉中翻找一通。一份类似于客房服务的彩页,映入了她的眼中。
这份彩页传单看上去和其他旅馆的传单并无不同,扉页包括几副温馨的插图,用以展现了客房内部的构造,白底蓝字,颇为简约。她翻来两页,果不其然地找到了一个摆着大量精致餐点的餐厅。
就是这个了。
衡念将目光落在宣传册的右下角,那里有着餐厅的地址。
地址:你已经忘了的那个角落,但也许,你身边的人还记得呢?
“这是什么意思?”衡念问,她指着这行奇怪的地址,转身去看一直停在她身边的乌沉雪。
“什么……?”乌沉雪凑过来,他的眼睛从右到左扫试过这行字,脸上随之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衡念看着对方愈发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前发黑,熟悉的眩晕又席上心头,落在眼中的画面扭曲着、一明一暗,如同有人不停地开关手电筒,高频的闪烁中,她的意识再次恍惚起来。
“衡念?”她回过头,本想看看乌沉雪到底在干什么。
却只看见了一片残肢断臂,零零散散地撒了一地,而那些紧闭的门扉、高大的无限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从来不曾出现在那里一样。
取而代之的景色落入眼中,那是属于人类文明的废墟。
她的衣角被风吹起,是飘飘扬扬的白。
而城市的废墟,是彻底而无望的灰。
“只能这样了吗?”
有人在她身后说,声音清冷,对方的吐字和说话的腔调熟悉而又陌生,带着一股纯粹的、冰冷不近人情的味道。
衡念回过头。
——是魏春来。
她的银发披散着,血剑被她握在手中,其上隐约流动着光华,看上去危险而又诡异。尽管她站得笔直,如松如竹,但衡念一眼就发现了她的伤势没有好转。
她受了重伤,如今却仍旧如一柄利刃一样带着逼人的锋芒。
看着逐渐坍塌的楼宇,衡念转过身,非常冷静地开口:“我们没有选择,这座城市已经诞生了属于它自身的意志,再加上伺机而动的怪谈,这是一个以人类力量根本无法解决的困境。”
看着城市的废墟,衡念的心中被一种无名的陌生感填补,曾经熟悉的街道,她生活过数年的柳泉市,在城市的意志下化作荒芜的废墟。
新的建筑升起。
数支带着玻璃光泽的漆黑尖塔拔地而起,锐利的钢铁荆棘随后缠绕而上,不详的猩红液体顺着利刺滴落。
数秒后,一座非人的诡异建筑出现在了异闻控制中心的旧址上。
“它这是在羞辱我们吗?”魏春来问,她的眼中有着永不燃尽的怒火,她时刻准备对这时间的一切举起刀剑。
衡念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她的眼睛落向那奇异的建筑:“是的。因为我们放弃了,我们输了。”
“你?”魏春来察觉到了衡念身上的不同。尽管神情淡漠,然而疯狂已经在心底蔓延滋生。
“你知道吗……这里几乎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最后,衡念只是这样说。
“……走吧,准备出发吧。”廖清梨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他的声音沙哑,疲劳而忧愁,“只是我们的前路又在何方呢?”
他的话语让衡念想起了很多,逐渐失守的城市,愈发诡吊的规则,随时准备将人类吞吃入腹的怪物……
那些如同幻梦的记忆浮上水面,不过,那个已经不再有希望,也许只是梦渊症给她制造的幻觉呢?
“衡念……!”
眼前的迷雾被一声急促的叫喊驱散,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你的病情进展太快了!”乌沉雪咬牙说。
衡念这才意识到,她又一次睡着了。
诡异的疲劳如同附骨之疽,她的眼皮禁不住又要粘合在一起,她狠狠掐了大腿一把,扭头对乌沉雪说:“是这里有问题,这地方可能就是梦渊。”
“我们已经考虑到这种可能,我们已经帮你联系了梦渊症领域的专家,她很快就到,你要尽可能的保持清醒。”廖清梨见缝插针地说,已经调整好情绪的情报员恢复了工作时的理性。
“好。”衡念回答,她又看向宣传册,那个奇怪的地址仍未变化,“所以,这是哪里?”
“是……”
是什么?
她无力地垂下头,眼前短暂地陷入了黑暗。
……
“你怎么也在这里?”男人问,他刚蹑手蹑脚,偷偷摸进了厨房,还没来得及偷吃点东西,便装上了衡念似笑非笑的眼睛。
衡念白皙的手指指向面前的一碗勉强可以被称之为清水煮面条的食物说:“吃点宵夜。”
……?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就吃这个?”男人侧头,颇为嫌弃地盯着衡念饭碗中如同浆糊一样的食物,他碧绿中夹杂着金色茫的眼睛有些嫌弃,“我给你露一手吧?做一个人的饭和两个人的没什么差别。”
“可以啊。”衡念放下手中的碗,她不会做饭,这锅面煮的并不好吃,焦糊的味道混合着粘腻的面条口感,她才吃了一口便觉得难吃。
男人哼着小曲,打开冰箱。他的眼神自上而下的扫过参与的食材,又想了想身后女人疲劳而麻木的神情,决定还是做点快手菜。
热汤面加荷包蛋,煮青菜和煎午餐肉吧。
手上正洗着青菜,他随口闲聊:“才回来?”
“对。”衡念揉了揉眉心,“南边的河又出问题了,几乎已经成了一条血河,春来她……也一直没有……”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及时闭了嘴。
这种负面的消息并不适合被讲述给平民,尤其是男人这种幸存者。
她及时转换了了一个话题:“你呢,你怎么还不休息?是睡不着吗?”
话才出口,她便感到了后悔。
这不是给人家伤口上撒盐吗?看来大晚上饥肠辘辘的她并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
男人只是耸耸肩,他背对衡念,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没有,我一直失眠的,不是因为[8-bit]。”
他虽然轻描淡写,但衡念还是看见了他切菜的手微微一顿。
[8-bit]是一个很奇怪的怪谈。它会将所有参与者的视野更改为古老的游戏画面,色彩明艳的像素风格,随后在这个如同游戏般的世界里展开无比残酷的死亡游戏。
目前已有上千人被卷入其中,而最后重新活下来的,只有不足四位。
男人便是其中之一。
“你觉得人类还有希望吗?”
衡念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一句话就那样冲出了她的嘴巴,话语脱口而出的同时,衡念绝望地闭上了眼。
大半夜是真的不适合聊天,一张嘴就开始抑郁。
他单手敲开了一个鸡蛋,明黄色的卵和透明的蛋清一同流入锅中,很快便被白色包裹。
他轻轻叹气,午餐肉在平底锅发出“滋滋滋”的声响,油脂的香气和汤锅中的蒸汽一同涌出,带给衡念一种久违的放松。
“何必要想那么多?”男人说,他回过头微笑,厨房昏黄的光线给他的身影勾勒出一条黯淡的金边,“如果连控制局也放弃了,还有谁能带领我们走出这片苦海呢?”
“不要想那么多了。”他端着瓷碗,“咔哒”一声放在衡念的桌前,同样是清水煮挂面,他做看上去就美味非凡。
澄澈的酱油汤底中,雪白的细面轻轻飘荡,荷包蛋和煎得焦香的午餐肉整齐的码在一侧,鲜嫩的青菜则被放在另外一段,青葱碎和滴入的香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吃吧?”他侧头微笑,眼睛眯起,如同乖巧的猫咪。
“谢谢。”衡念说,她拿起筷子,夹起柔软光滑的面条,送入口中。
……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是一种能够让她回想起久远、如同上辈子一样无忧的童年时光的味道。
男人单手支着头,满意而幸福地看着衡念,他的声音轻却坚定:“是我要谢谢你,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你,我乌沉雪可能早就死了。”
……
“是你!”衡念睁开眼,她的声音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高亢,反而如同婴儿啼哭般细弱。
她正被乌沉雪抱在怀中,对方揽住她的手十分用力。
他在奔跑。
奔向那一扇熟悉的门。
啊……
是那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