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夜,难免寒凉刺骨,然绝不同于边关,被重重宫阙楼阁阻隔,尤为沉闷。钦天监观星台高耸入云,正是皇朝之中,离天最近的所在。
夜风穿过空旷的露台,呜咽摇荡不止,卷动檐角悬挂的铜铃,更添几多孤寂清冷。
观星台内室,烛火通明。巨大的浑天仪矗立在一旁沉默地转动,圭表在烛光之下投下沉默又复杂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淡淡的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星图、颜料和金属的凛冽气息。
许华严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鹤氅,负手站在浑天仪之前,一杆潇潇翠竹。他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已经被揉搓得起了毛边。
信是陆寻英的笔迹,言辞恳切。说天涯关两位守将身中奇毒,北地医官束手。药唯中原有头绪可解,恳求京城太医院并尚书台赐下解药,同时还附上了毒发症状的详细描述。
陆寻英的行书流畅飘逸,一别半年,其人其文改变无多。许华严攥着那封信,倍感沉甸甸的。不知道应该往何处放。他将目光抛过浑天仪,投向诸天之上,众星静默无言,向下俯瞰着他,好像单等他一个拿主意。
身后,传来轻缓而稳定的脚步声。许华严转回头去,便见一年轻女子,宽袍大袖,手持一根光滑的乌木杖,杖头轻点地面,发出声声有节奏的轻响。此人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官袍,面容清丽绝伦——正是新擢的太史令林负。同色的薄绒斗篷衬得她肤色白几透明,双目紧闭,疏离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她走动相当灵便,若非那根探路的乌木杖,无人能看出这位执掌王朝浩瀚典籍、通晓古今的太史令是位盲女。
“许尚书,夤夜来访,所为何事?”她在案前站定,准确地面向许华严的方向,声音平静无波,一时间这位尚书令几觉自己的焦灼、挣扎,都被她“看”穿。
他与陆寻英、萧祁瑾都曾有过诗酒唱和,纵论天下的年少情谊。如今,一个在边关浴血求生,一个在深宫操弄权术。唯独他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浑天仪仍旧稳定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碌碌声。
他整了整心情,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手中的密信递向林负的方向,随后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只得直接开口。
“事关紧急,华严冒昧了。北地军中受附佘奇毒所扰,症状诡异,北地医官均束手无策。北地二公子来信,恳求朝廷施以援手,信中所述毒发之状……”
他深吸口气,将信中描述的“伤口青黑入骨,力竭衰败”等关键症状原模原样地复述了一遍。
林负静静听着,好像在听一段无关紧要的星象记录,直到许华严将话说完了,才微微侧首,似乎在凝神思索。
不过片刻,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验过的药方吗?”她问道。
“有。不过似乎验得不全,季棠说,留下来的药样太少了。”许华严读了几味药材的名字,很是绕口,但他本身精通医道,因此也读顺了。只是有一样他很不明白——所验出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添头,分量也少得可怜,为何主材验不出来?
还是说验出来了,季棠特意没有写给他?他注意到这一点时舌头绊了一下,声音也弱了,迟疑着念完了最后几味药,听见林负的声音再度响起,夺走了他在此事上所置的注意。
“此毒,名为‘青蜉蝣’。”
“青蜉蝣?”许华严心头一紧。
“蜉蝣者,朝生暮死,其毒亦然。初入体内如蚊虫叮咬,微不足道;待其深入骨髓,腐骨蚀筋,便如蜉蝣之命,朝不保夕。”林负平淡地解释道,“不过,此毒罕见,非北地所有,向来是禁军所用。解药在太医院秘库之中,由院使亲自掌管。”
禁军所用,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许华严浑身发凉,一种可怕的寒意让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信。但鬼使神差地,他继续开口。
“独太医院有此解药吗?”
林负脸上现出一抹惊诧,她没有直接回答,缓步走到靠墙的一排巨大书架前,乌木杖轻点,准确地停在一个位置。
接着,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一本看起来极其古旧的书上,书页泛黄。她将其抽出,动作流畅得如能视物。
她没有把书递过去,却先问,“许尚书,您确定要听下去?”
那一刻许华严就觉着,此女自其内心深处,实能视物,故而面上不视物,以此作为玄之又玄的幌子。
许华严笑了,苦笑,露出在他清癯的脸上,好像全盘承接了自己的命运。
林负捧着书回到案前,将书轻轻放在星图上,“此书乃前朝《青囊考略》残本,乃孤本。其中恰好录有‘青蜉蝣’的毒性,与解药配方。”她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指尖停留在某处,“配方所需药材虽珍奇,但以尚书台之能,未必不能凑齐。”
许华严声音沉静,“林大人,将此方抄录与我吧。北地危在旦夕,陆将军性命攸关,关西十万军民……”
林负打断了他,似有不忍,又似洞明世事,因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冷淡,“许尚书,你如今既知这青蜉蝣来自禁军,就应该知道藩镇与皇朝之争,此毒乃是陛下与中枢既定之策。即便没过你的手,你也应该知道。”
许华严不出声。
林负微微抬起脸,星月之光,自钦天监观星台中射入,将她面庞映照得如同白璧。
“尚书此刻抄录解药,送给关西,那就是把自己的把柄递到别人手里,无论通过太医院,还是通过我这‘旁门左道’,皆是逆势而行。一旦泄露,轻则罢官去职,重则祸及满门。”
许华严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她点破。他何尝不知?自其父过世,他久在尚书台,执掌机要,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祁瑾对关西的忌惮到了何等地步,如同盘旋关西上空的秃鹫,只待时机啄食。
他忽然想到去岁关中大震之后,流民图上桩桩件件惨状。他相当苦痛地笑起来,嘴唇里浮满血腥味儿。再睁开眼时,不见了谦谦君子的温吞之状,被一种沉重的决绝所取代。
“林大人说的,我明白。”他声音低沉,但很坚定,“然华严所求,非为二公子私情,亦非为姬陆二姓之存。”
“你所求为何?”
“天下苍生。”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负那双盲的,但又好像有洞窥之能的眼睛,“关西若破,姬陆偕亡,附佘铁骑将再无掣肘。大君贺兰明珠纵横兰啼关外,凡数十年。她的野心当然不止于此,其麾下将领,皆嗜杀成性。届时她们挟大胜之威,长驱直入中原……关中……”,他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回忆那些场景,“关中连年灾馑,又为陛下平定岳田,伤了元气,民生凋敝,府库空虚,拿什么抵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北地烽火,燃遍中原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里回荡,掷地有声。林负看不见,可他仍然对着这位盲眼的太史令深深一揖,“林大人,华严明白此举凶险,但为天下苍生计,不得不为。恳请大人援手。此药方非救一人,乃救万民于水火之前。若大人担心,华严愿以性命担保,绝不让大人卷入其中。”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夜风穿过露台的呜咽,铜铃的轻响,浑天仪持续稳定转动的碌碌声。
林负静静地背手站着,月光透过高窗,在她和许华严侧脸上都镀一层朦胧的银辉,她纤细的手指仍旧停留在那本《青囊考略》的书页上,许华严那番“为苍生”的肺腑之言,似乎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些沉寂的东西。
她自出守江司天台,目不能视,历遍坎坷,比许多明眼人更“看”得清世道浑浊,人心向背。
终于,她缓缓收回了手指,声音依旧清冷,只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许尚书心系苍生……令人感佩。”
她摸索着拿起案上的纸笔,在素白绢纸上落笔如飞,行行字迹秀雅又带非凡筋骨。她写得极快,好像早已烂熟于心。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药方折好,递向许华严的方向。
“此方,予大人。今日之事,负从未听闻,亦从未见过许尚书。”
许华严接过那张纸时,双手有些颤抖。他正待说什么,突然一声巨响,钦天监的厚重铁门被人猛力推开,重重打在墙壁上。
许华严吓了一跳,险些摔了那张宝贝的绢纸,他一时间以为自己被跟踪,三两下将药方揉了成团塞进袖子里,转头去看。
一阵浓郁的药香混着丹香,陶冶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就这么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许华严攥紧衣袖往门口方向看,却见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人,面容妖异,仗一柄桃木剑,腰带五毒铜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当朝皇帝萧祁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