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一直在下。
云雀坐在庭院里的门廊上,端起一杯清酒,悄然咽下。
或许是人到青年,有时候他也难免会想起一些年少时的记忆,尤其是。
他,还有,他的礼。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者说,自从礼国中毕业离开后,他一直无法适应,那个陪伴自己成长的少年,就那么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甚至寻找不到,一点他的踪迹。
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异常的烦躁。草壁说这是因为他太过在乎礼,泽田纲吉说因为他已经爱上礼了,所以他无法忍受礼的离开。
在乎,爱恋。
无法,忍受吗?
云雀抬头望向庭院,细密的雨丝偶尔随着夜晚的风,飘飘落落,洒入手中的酒水中。
他又一次想起了礼。
年少时的礼总喜欢留着懒懒散散的妹妹头,喜欢抱着圆滚滚的抱枕,喜欢拉着自己,枕在自己腿上,细数着雨丝滴落在湖水中的滴答声。
但如今,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叮——”
短信通知的声音,将云雀从过往的记忆中拉回。
起身,挽袖,开机,阅读。
手腕处的红绳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只在末尾处,挂着一个样式简单的指环,以及一个小小的玉牌。
那是礼临行前送给他的,那段时间,并盛莫名其妙的兴起了一股手作银牌的风气。
礼很喜欢,但他不喜欢银牌。云雀甚至能清晰地记得,他当时一脸嫌弃的和自己吐槽,说那银牌做出来又厚又大,还不如路边卖的狗牌。
可他最后还是拉着自己跑去做了,还用上了风纪委员的权利,让老板在闭店后,给他们留了两个小时的私人空间。
那天天气很好,夕阳的光色透过狭窄的窗缝,打在两人的身上。他靠在沙发上无聊的发呆打盹,礼拉着他的手,仔细研究了一番,在一声声细微的敲打声中。
他做出了一个小小的指环,刚好能套进云雀左手的食指上。
而这个戒指也一直套在云雀的手上,直到前几年,他的手大到再也带不下后,他想起礼曾经送给自己的护身符,索性把那红绳直接缠上几圈,便把指环连同那小小玉牌,一同戴在了手上。
手机亮起,短信中的文字很短,短到他一眼就能看完。
却也让他失了心神——
“他快来了。”
(二)
他来了。
是他,又不是他。
云雀站在原地,手腕上那枚古朴的护身符散发出悠悠光芒。
下一秒,少年如同流星一般,坠落到他的怀里。
多年前的记忆,伴随着那双熟悉,剔透的淡紫色眼眸,刹那间,席卷而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恭弥。”
恭弥,恭弥。
鲜少会有人当他的面喊自己的名字,除了礼和跳马。
可跳马只是习惯性的喊人名字,那是意大利男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但礼不同,他会在耍赖偷懒时,拖着长长的尾音喊自己的名字;会在自己不乐意去医院时,暴躁又无奈的喊自己的全名;
也会在那场苦夏的离别下,决裂般的念叨自己的名字。
短短两个音节,却因为他,充满了无数的记忆。
云雀伸手,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指环。
所以,他不是他,至少,不是他的礼。
他应该把心绪放在泽田纲吉的计划上,而不是放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回忆中。
草壁又来敲门了,汇报了现在的情况。
云雀点点头,起身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三)
夜晚,澄澈无云,却弥漫着无声的绝望和痛苦的挣扎。
你真的要去吗。
即使你早已不再是你。
冰凉的白骨覆盖住了大半张面庞,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裂纹。
半人半鬼,唯有那双眼睛,一如多年前那般,紫藤泣露,滴滴如泪。
他从湖泊中悄然站起,月光从风中挣扎着洒在他身上。
他举起手,举起那只剩下白骨的右手,仔细端详着。
五指骨骼鲜明,无名指上,挂着一枚早已磨损到光滑的铜扣,只有对着月光,才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上面刻的字样——“云”。
即便我早已忘却我是谁。
即便我早已不再是我。
但我依旧记得,那个在记忆中扭曲,而又模糊的你。
即便只剩下一个符号。
当我再次遇见你时,
我会再度向你走来,
向我们的记忆走去。
“恭弥。”
(四)
他从裂缝中而来,以身为刀,势如破竹。
黑光闪烁,一刀破开结界。
反手转刀,拦住了白兰的攻击。
脸上的白骨早已覆盖了整个头颅,浓厚的死气与冤魂环绕在他的身边。
就连那双剔透的淡紫色眼眸,也空余黑洞。
攻击、防御、挥刀、躲闪。
无需思考,无需回首,仅仅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就足以拖住白兰的脚步。
“真让人厌烦呢,为什么你总要做出这种可笑的选择呢?”
“只可惜,是无趣的抵抗”
“你是谁?”
“你是什么人?”
无数的疑问与声音从耳边响起,却未曾换来他的反应。
他是鬼,是幽灵,是不应存在于世的怪物。
他只需完成那人交给自己的最后承诺。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白骨化为灰烬,紫藤长眠故里。
(五)
“我是尤尼,你就是,他口中的后手吗?”
眼下似乎盛开着花朵的女孩叫停了他。
长刀深扎地表,哀嚎的鬼面浮现于他的体表,唯有右手的无名指处,不占阴霾。
他看着她,颔首点头。
当她认出你的身份之时,保护好她,拖住敌方的攻击。
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的使命。
他身上的冤魂哀嚎着冲向白兰,尤尼抱着阿尔柯巴雷诺的奶嘴,与他对视。
“你害怕死亡吗?”
他看着她,摇头。
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轮回,而他,连生命的自我都不再拥有,又何尝会恐惧死亡。
“我也应该不怕,我只是……”
他伸出手,盖住了她的双眼。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同一片汪洋,包容万物。
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即便她的人生,尚未开始。
那他呢?
他又是否做好,奔赴命运的终点。
(六)
对面的白色鸟人脸上挂起了奇特的笑容,手中的力量却直直拐向了他身后的那个孩子。
他会死的,他想。
他的任务并不包括保护那个孩子,但他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动了。
他挡在了他们面前,高密度的火焰强行穿透心脏。
噗通,噗通。
胸口穿来了一股奇特的、温暖的感觉,就像是被谁小心呵护着、保护着。
但可惜,那颗脆弱的心脏,到底撑不住第二次攻击。
“先生!”
他听到尤尼急促的声音。
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画面,竖起手指,带着锈迹的铜扣追逐着失色的红线。
敲打在白骨上,迸溅出点点声响。
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充满痛苦与哀嚎的世界,离开那滑稽又可笑的命运。
他的生命早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他所渴望的终点。
(七)
“礼?”
环境嘈杂,但那个低声的、轻巧的音节却精准无误的传入他的耳畔。
是谁在呼唤?呼唤的又是谁?
“恭弥?”
又是一抹陌生的声音。
恭弥,恭弥。
简单的两个音节,熟悉的两个音节。
抬头,转身。
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狭长的丹凤眼中带着年少人的意气风发。
“礼。”
一句呼唤,一缕目光。牢牢地落于他身上。
他在喊我。
记忆的枷锁在呼唤中悄然散退,冤魂的哀嚎在过往的回忆中渐行渐远。
他露出那仅剩的半张脸,轻轻的笑了。
一如多年前在夏日烟花中,纯粹而灿烂的笑容。
“我不曾失约,恭弥,以及,再见。”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生命的终章中肆意退场。
死亡并不值得恐惧,那是灵魂的归途,更是落于故土的火星。
能在离开之前,见到他,向他告别,足矣。
(八)
“云雀先生。”
尤尼拦住了他,伸手。
那是一枚早已黯淡的铜扣,泛白的红绳早已断裂。
就像他们,只能借由十年前的自己,在那模糊而又失色的记忆中道别。
“谢谢。”
云雀接过了那枚铜扣,他感受到了那个边缘已经圆滑的刻字。
云。
那是他刻下的字。
是他们告别时,礼要走的那枚铜扣。
制服上的第二枚铜扣,是最靠近内心的铜扣。拥有了它,就拥有了心。
但那时候的自己并不知晓。
礼,在那十年里,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又是抱着如何的心态,带着它呢。
他不知道。
但他好想他。
(九)
雨,又开始下了。
像一首镇魂歌,为逝者哀哭。
脚步响起,一双皮鞋停在那场战斗的废墟之前,戒指与铜扣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似乎又看见了他的容貌。
“给我唱首歌呗,好不好嘛。”
“恭弥——”
年少的礼,耍无赖的礼,给自己包扎伤口的礼,生气的礼。
以及,最后笑着向他道别的礼。
“礼酱,礼酱。”
云豆趴在云雀的肩膀上,念叨着逝者的名字,悄声歌唱,那是并盛国中的校歌。
“绿意盎然的并盛——”
在雨声中,在呆板的歌声中,低沉的男声也默默响起,融入其中。
一曲结束,云雀放下手中的紫藤花,转身离去。
你是春日里爱的恩赐,是并盛养育的孩子,是生命的奇迹,是璀璨盛放的紫藤。
也是他唯一的永恒。
晚安,礼,愿你梦中,亦有那场繁星绽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