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木的汇款在两天后的周五上午到账。
孔妙玲在有些低沉嘈杂的地铁车厢里,盯着银行发来的提示信息陷入一种罪恶的战栗。以及一丝羞耻的慰藉。
由于那数字七后赫赫跟着的五个零,迷幻线圈一样旋入她的头脑,她觉得惊颤大于欣喜。
于是呆楞的站在地铁中部,随着车身微微晃动着,神游着,漫无意识的进行着某种不着边际的换算。
七年前的她要是能有这笔钱,爸爸会去省医院治疗的,妈妈也不必带着姐姐投奔他姓之人,她自己也无需赌气含怨而至早早辍学野游,四处谋生。
到站提示打破她的漫想。
随着浩荡人流往出站口方向移动。她如梦初醒的收起手机放进背包里,郑重且庄严的拉上了拉链。
她封存了一笔巨款,交付了为人的声名,置换了自由的属性,走在一条并不久远的道路上。
她把有关自身幸福的可能性置若罔闻。确切的封冻了自我意志,她的银行卡里赫然有了70万元巨款。但她清楚的知晓,自己并非有钱人。
与数量无关。她拿着钱,感觉不到预想中的快乐。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孔妙玲咬紧牙关抑制住一种想哭的冲动。
她深切的感知着过往无法回溯的真实性,继而惊觉自己对金钱的追索只不过是想要重塑一种幻景。
然而她确实无法挽回任何人,或什么。
地铁口的宣传板上有楼盘广告写:万科花园城,落家山水间。
落家!落家!家,么?
她笑。
曼德尔施塔姆语,我只要一想起与所有道路的分离,就是此时,泪水仍会从眼中涌出。
泪水只是涌出。
她出了站,走上人行道。阳光毒辣。
从此不再有回头路。家对她仅仅是一种建筑概念。并不在现世生活里出现。
快步向前,按照工作安排,她仅有上午的时间能自由活动,朝着沈念升家的方向,孔妙玲步伐铿锵的向前。
把杂念暂且抛诸脑后。
“你是找小沈吧?她回老家啦~”久候无人应,隔壁的邻居大婶中午歇摊回家时见状这样告知她。
果然出了事。
“这孩子回家帮农忙去了,说是请了假,要离开一阵子。你有急事不如打电话吧!”
正是电话打不通才特意过来她家的啊!孔妙玲面上却笑着,怕这胖婶担心。
和沈念升一起进巷子时逢见过。妇人热心建议着,大约不知道沈念升已经离职且有意回避熟人。
孔妙玲点点头说谢谢,并嘴甜且由衷的夸了她的大花裙鲜亮合身。
胖婶子一开心顺势把手里端着的小笼包给了她一份。
估计是早上没卖完或者特地留给自家吃的。
孔妙玲也不忸怩推拒,大方接下后,顺手返赠给她一盒蓝梅。
倒让这婶子措手不及起来,“哈哈——,就是些梅子,也不贵呢!”盒马鲜生五十一盒仅有一百五克的智利原产地进口蓝梅。周思源突发奇想要吃,周沉木指示要买的。
确实不贵。对他们来说。
听到她的话,妇人欣慰而感激的接下,“拿盒子装的果儿,能有不贵的!”继而又把她拎着的另一袋包子也给了孔妙玲。
时间有限,接了包子她笑颜大启和胖婶道了别,然后离开了小巷。
她喜欢这个热情可爱的阿姨,她质朴的笑和真诚的话语及做派都令她心神愉悦。
这种久违的亲切感激发的兴味,甚至一时间冲淡了沈念升离开给她带来的彷徨失措。
我小时候觉得不告而别很晦气,让人无语至极。但时至今日,有准备的抽离与拜送,才最可恨。
眼睁睁的目送,从有到无的过程。与其说是竭尽所能的善终。
不如说是断港绝潢的消泯。
它会造成人对于大限来临之际的固着。以致生活的大多数瞬间都不经意要品读一种失落和惊惑。
继而迷离恍惚的觉得,某些人事依旧,不变也不走。久久贮存于世界的某地。等待收纳认领。
沈念升常常陷入这种情景,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接洽她们的通道且沉迷其中。
“啊呀!水都漫出来了诶——,我的个天!”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盯着一个旧车发动机陷入混沌。等回过神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无法住遏制的地步。一直都是这样,无法在关键的时刻停止因失望导致的失神。
沈念升慌忙关掉水龙头,她的裙子沾湿。好在是在前场空地上,所以不用担心难以清理。
“姑娘啊,你要是累了就多休息,我马上就去烧饭,待会好了叫你啊?!”
兴荣车行,一共有六名工人。两个修车师傅和三个徒弟。车行除了修车也兼事洗车。还有一位,便是这专管后勤的郑阿姨。
沈念升两个星期以来已经彻底融入这六个人,成了车行管事间小工。张承翰不见人影两月之久。
两周前,有人来闹事伤了承翰他爹。不久后这位表小姐就接管车行了。
新总管平日虽然温温吞吞话不多,但做起事来确手脚麻利。给老梁打下手递扳手螺丝配件,机油润滑油什么的,没出过岔子。和新来的小徐配合洗车,做润滑、冲洗、抛光、除尘都有条不紊,事情做得敞敞亮亮顾客也满意。
大家都从心底里不由称赞这新管事上手快活干得漂亮。
仓库里的事情忙完了,她还会跑来后厨给打下手择菜,配菜清洗,打理厨余全都包了。
仿佛闲不下来,有使不完的劲儿。
但真正闲下来,又是说不出的怪异,就像刚刚那样楞是水流了一地。也没有分好察觉像中了邪一样,看着气叫人吃惊也令人揪心。
这阿姨凭直觉猜测她一定是有什么难捱的事情在心里说不出,才偶有怔忪迷蒙,如临困境。
可其实,真正的难耐苦楚、困顿劫噩已经过去。
沈念升此刻,只想好好的守好哥哥的摊子,并在关键时刻把这份产业折现后,填上他自己捅出的窟窿。
是的,她并没有想过要向严戎开口讨便宜,寻要借款。单想用一己之力,以现有资源扭转困境。
等一个能够接盘的人,也等下一个缴款日将是怎样的情形。
她还等,张承翰会在这两个事情发生之前现身。
月中的时候,沈念升扎了帐,把工人的工资发完。结了余款刨去物料成本,剩下8345块钱。
她把钱原封不动直接汇入了舅舅的账户,但没和他说。
期间有两个人问过店面转让的事情。
但出价都不高,完全达不到预期的目标,就都被沈念升委婉拒绝了。
尽管张承翰把事情弄到如此境况,但从近半个月的经营实际来看,这个车行是盈利且有前景的。
单说这两个师傅手艺精湛、见多识广,人品秉性、处事待物都值得信赖。
而那三个徒弟,其中两名也是肯干。
单单除一个喜欢偷奸耍滑,但是脑子属实灵光的小冯。那嘴皮子算是开过光的留声机,把客人宣慰地宾至如归不尚算,非得把人弄成会员级顾客才算营销成功了,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正是靠这幅交际能力留住了很多回头客。
再加上郑阿姨实在是一把管理后勤的能手,为大家料理膳食、整理百事。除了嘴碎,凡事都有条有理。厨房的事情安排的妥帖有致。前面车库的生意也能帮着理弄一下。实属难得。
张承翰是如何集结到这样一群得力干将的呢?又为什么会误入歧途欠下一大笔债?明明一切向好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且罔顾妻子的呢?沈念升心中惴恍,总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绝不单单是欠钱的事!
成翰哥有脑子经营车行,绝不会稀里糊涂被人诈了钱便四处藏躲苟且,开火锅店那会儿他可是见过世面的,为什么突然消失呢?
想得多了她也思绪万千,没了抓手。不知盲点在哪。
她们实在是知之甚微。
她本来就对他、他的家人们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她只在乎冉冉,只消惦念冉冉即可。哪怕冉冉最终不在。
结完员工工资的这天大家都开心。
晚饭郑阿姨做了锅场鸡还烩了一大煲牛腩土豆,炒些花生米又凉拌了三丝和毛豆,趁着高兴劲儿,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小饮了几杯。
大师傅们还克制,牛栏山每人只抿了小二两便罢。三个徒弟却是乐的发薪又加餐,热火的很,青岛啤酒怼了近两件儿,每人差不多两升多!
大家在前场聚餐到很晚。近十一点四十,店里来了一个面生的新客户,是个高挑的略显清瘦的年轻男子。
开一辆粉色的保时捷911说要保养,并要求寄存一夜打算隔天晚点再来取。
沈念升虽不懂车,但仅凭印象与观感也知道这车与人都不同寻常。再加上小冯他们叙叙囔囔、啧啧沉叹着客户的车。便知车子必然价格不菲。
原本只道是个普通的客人,于是心心念念打算次日再给车做保养,也不用大家再加班开工。难得能多拉个客户,便毫无戒备的接了单。
沈念升是第二天一早进了店,看到堂口的车子没了踪影才惊觉大事不妙。她的第一反应是昨晚喝酒误事,车子让人偷了。
极速调取店里监控,花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偷车的不是别人,而是昨晚使劲儿带着大家喝酒的小冯。他在后半夜来到库房,而后驱车离开。
众人随即给他打电话,结果当然无人接听。
沈念升当即报了警。派出所的人听到有人偷车也是一惊,沈念升被告知这辆车价值一百六十多万,继而听到电话里传来了倒吸气的啧叹声,显然也被唬住了。
案件侦破的很快,通过车牌号码追踪,很快便在玉清湖边的岔道上找到了车子。门没锁,钥匙插着。
竟然没被人偷走。
没有被再次偷走。
沈念升回警局做了口供,她没有再要求继续缉拿偷车贼就申请结案。因为她知道是谁做的。
去警局前她看了店里的监控。小冯,冯越凌晨三点二十一驱车离开。
沈念升给他打了无数电话无人接听才最终找了警察。
她并非宅心仁厚,也绝不姑息养奸。她只是不明白。
饶是对来取车的客户赔不是的档口,她也仍旧困惑不已的的拧紧眉头,心中愁肠百结,疑窦丛生。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和四个月前的偷车贼——严戎在她家门口停的车让人偷了并开着撞毁她的院子门廊最后弃车而逃——一样怪异且不合常理。
像是接受某种出其不意的指使,在听令行事一样。
然而,这小冯又怎么可能,会是受他操纵的呢?
沈念升摇摇头,心中不安。却实在无法考究其中缘由。
因这小冯,自那日起,冰消瓦解,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