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屏刚露出笑容,就见元太妃低伏着身子直咳嗽。
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似乎惊扰了身体的所有器官,叫人听着揪心。
曲屏还未反应过来,左手便已轻拍她的脊背。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元太妃原本苍白的脸多了些病态的红晕,剧烈的咳嗽声平缓下来。
曲屏松了一口气,小声道:“现在好些了吗?”
尾音刚落,元太妃倏地呕出一口血来。
白筝及时将帕子递了上去,可元太妃嘴角仍沾着血迹,更衬得唇色发青。
“……太妃娘娘。”
呕了血,元太妃反倒没再咳嗽了。
她右手拍拍曲屏的手背,说了声:“怎么这么冰……”
“你不跟他成婚了?”
话题跳得太快,曲屏只得点了点头。
“人说富贵之家出情种,方弥谨生于微末,骤然得势却能不忘初心,实在难能可贵……你不后悔?”
元太妃半靠在曲屏的怀中,带来丝丝温热。
曲屏只觉得像是抱了一块冰,时间久了才恍然有了温度。
她没有告诉元太妃真相,她不想元太妃伤心。
就让太妃娘娘将我当成谈郁李吧,这样太妃娘娘就不会徒增伤心了。
曲屏故作轻松道:“不后悔,至少我现在不后悔。”
“你要离开京城吗?”元太妃语气殷切。
“太妃娘娘,我原本就不该待在京城,”顿了顿,她又找补道:“这些年我四处讨生活,早过不惯这种富贵日子了。”
元太妃释然一笑,让白筝拿了一个木盒过来交给她。
“这是我年少时得的一样东西,于你或许会有用处,便送你了。”
曲屏打开木盒,诧异地看着盒中的粉色干花。
“本是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没想到今日方能送出去。”
“太妃娘娘,这东西我不能收。”
她虽看不出是什么花,可元太妃能收几十年,定然十分珍贵。
她这人虽爱占小便宜,到底有些底线。
这是属于谈郁李的礼物。
“收下吧,别想太多,”元太妃叹了一口气,道:“离开京城也好,你困在这里太久了……”
“轩儿还没回来吗?”说这话时元太妃声音格外的轻。
白筝哭着摇了摇头,“已经在路上了,娘娘您很快就能见到了。”
元太妃眼皮耷拉着,长叹一声,让一个丫鬟领着曲屏走了出去。
还未踏出房门,后边就传来止不住的抽泣声。
“娘娘……”
怀中的温度早已远去,她好似有些冷地缩了缩脖子。
耳边响起元太妃方才的话,曲屏有些恍惚。
“你走吧,只管往前走,不要回头……”
曲屏一步不停,木讷地朝大门走去。
却见门口一人从马上摔滑下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那匹白马累倒在地。
这人面容坚毅,身材高大。一阵热浪袭来,不过几步他就与曲屏擦肩而过。
“王爷。”
“我母妃呢!”
一个丫鬟怯怯地说道:“太妃娘娘在里面,已经……”
安王一把将人推开,径直朝寝房跑了过去。
曲屏不再细看,疾步朝外走去。
这世间之事,从来如此。她不愿看见这些,可却总叫她遇上,避无可避。
如今还未拂晓,城门紧闭,曲屏遂朝城门附近的那间破庙走去。
清风吹拂,杂草间响起零散的蟋蟀声,一片昏暗中,曲屏紧攥包袱走至庙门。
借着月色,曲屏仰头看门上的牌匾。
——山神庙。
这些日子虽没特意识字,可因着无聊,囫囵吞枣地看了不少话本子,倒也认得不少字了,便是这常用的篆体也认得一些。
门口横七竖八躺了三四个乞丐,袒胸露背,其中一个怀中抱着一个破旧包袱。
他咂吧两下嘴,复又打起鼾来。
曲屏抬眼看了一眼里面,便跨过门槛,轻步走了进去。
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也不知有没有其他人。
只是若没有其他人,那几个乞丐没道理只睡在外头。
思量间,曲屏径直走至木柱旁靠坐,眯了一会儿。
感受到一股推力,曲屏睁眼便见面前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大汉,这人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眉眼却极为柔和。
这大汉看着不过四五十岁,发须花白,此时正双眼圆瞪,大力推搡着她。
“好小子,你可算是醒了。”
大汉一把将曲屏提溜起来,又道:“我既留宿于此,这儿就是我的地盘。”
曲屏双脚离地,使劲浑身解数挣扎竟无法挣脱。
她心头一惊,心知不敌,便讨饶道:“好汉饶命,我实不知。”
大汉道:“我要你性命作甚?”
话音刚落,曲屏便被他扔了出去。
曲屏趴在地上怔楞片刻,揉了揉膝盖。
这样深厚的内力,这样刚强的武功,她虽只会点拳脚功夫,可这些年来,还从未遇见这样厉害的人物。
她竟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富贵险中求,曲屏心念一动,跪伏在地,朗声道:“大侠武功高强,小女子甘拜下风。”
大汉哼了一声,将她方才掉落的银锭扔了出来。
银锭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门口的乞丐全惊醒了。
他们几人手忙脚乱,朝着里间不住磕头,声音混杂。
“好汉饶命!”
“大侠饶命!”
曲屏见这人没有发怒,便将银锭捡起,双手捧着,仰头道:“小女子是真心敬佩大侠,不知大侠可愿收我为徒?”
大汉诧异地看了眼曲屏,笑道:“你不怕我?”
“不怕,我是敬您!”
大汉又道:“我从不收徒。”
“大侠,我手头有些——”
“小女娃,我不收徒,天亮了,你快些走吧。”
曲屏拧眉看了眼灰白的天空,转过脸来朝大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她道:“大侠,我叫曲屏,若日后有缘再次相见,我再求您收我为徒。”
大汉朗声大笑,“小女娃爽快,我早不用本来名字了,江湖中人给我安了个诨名‘疯胡子’,我初时不喜欢得紧,如今听惯了倒觉着不错,曲丫头,你也叫我疯胡子吧。”
曲屏笑出声来,心道:好奇怪的绰号,却也有些贴切。
离开破庙后,曲屏直奔城门而去。
刚到城门口,便见几个守卫拿着画像急匆匆地跑过来。
曲屏心中一咯噔。
难不成跟电视剧里的一样,方弥谨派人来通缉她了?
眼见前边没几个人了,曲屏一边思量着如果被发现如何逃走,一边故作镇定地同后边的几人套话。
“大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来了官兵?”
后边身穿褐色短衣的妇人缩着脑袋说道:“听说是在捉拿犯人,还是大理寺卿亲自派人的。”
“方,方大人?他不是今日成亲吗?这大清早的还没迎亲呢,他怎么抽得开身?”
另一个青年男子低头嘿了一声,道:“元太妃殁了,方才我就瞧见官兵四处张贴诏书呢,上面写着禁婚三月,以示哀痛。”
“方大人的婚期只能延后了。”
虽早知此事,可从旁人口中再次听到,曲屏还是有些难受。
曲屏伸长脖子去看画像,只从背面便瞧见脸上的胡子。
原来要找的是个男子。
曲屏松了一口气。
也许方弥谨现在还不知道她跑了呢,皇帝既然下了诏书,那整个京城自然都知晓了。
便是谈家知道她跑了,第一时间也只会选择隐瞒。
至于方弥谨,他一睁眼便亲自捉拿人,自然没闲工夫搭理她。
就是听说了,恐怕也不会当回事。
他那样聪慧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是假的谈郁李呢?
曲屏很快就出了城,她背着来时的包袱,右手摸了摸脸颊,道:“可惜这几个月白白浪费了小彤不少香膏,过不了几天又会恢复原样了。”
走远了又扭头看了眼城门,却见上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月牙白齐地长袍,看不清面容。
他直视着前方,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曲屏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有什么异常的。
便不再看他,一蹦一跳的朝前方跑去。
她大张着手臂,因着奔跑,肩上的包袱一颠一颠地砸着脊背。
再次路过来时的书院,这次院前空无一人,曲屏这才想起今日是休沐。
远远就瞧见竹子上那个秋千,上面的竹叶枯萎了一些,曲屏再次踏着枝干飞了上去,却没有坐在秋千上。
她将之前编织的秋千解开,飞身回落在地,松开手,让竹子慢慢恢复原状。
“真是一片孤独的竹林……”
曲屏踏着野草,彻底离开了京城。
她站在分岔路口,毅然朝右边走去。
她不想原路返回,她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
就像三个多月前她来到京城那样。
*
晚风习习,方弥谨孤身坐在树下饮酒,他连饮数杯,低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方云宝走上前将酒壶收入怀中,见方弥谨神色自若,他嘟囔道:“大人明日就要成亲了,怎么现在还喝酒?”
方弥谨将杯中残留的酒一饮而尽,看着树枝上的弯月道:“不碍事,这酒不醉人。”
方云宝回了句,“大人明日可有得喝呢!”
听语气不大高兴。
方弥谨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云宝见了谈二小姐,觉得她如何?”
“不如何,不过大人喜欢,云宝便也喜欢。”
方弥谨哑然失笑,“明日成不了亲了。”
方云宝惊道:“怎么会?连婚服都试好了。”
明知他听不懂,方弥谨还是慢悠悠地解释道:“若不是这些时日谈家将她回来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元太妃恐怕撑不到今日,如今……谈二小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云宝挠了挠头,疑惑道:“谈二小姐不是就在谈宅吗?大人怎么会这么说?”
“云宝,她既然十年前便走了,那便不会再回来了,这世间有没有谈二小姐不重要,她是生是死也不重要,他们不会在意。”
“大人,你是不是醉了?”方云宝听不明白,搀着他回房。
方弥谨低声道:“我不会喝醉的,明日还有要事。”
暗夜中,方弥谨躺在床上,眼神清明,他低声呢喃:“真想喝个烂醉。”
翌日清晨,张向松大步走进院中,却见方弥谨早已穿好常服,正在用早膳。
“元太妃昨夜殁了,安王擅自回京,陛下也没有怪罪。”
方弥谨点了点头,道:“陛下可有下诏?”
张向松点头,沉声说道:“眼下朝中大臣大半都在弹劾安王,你这婚事短时间内都成不了了。”
“本来也没想能成。”
听到这话,张向松一怔。
想起张向安的反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前几日思微去了一趟谈家,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这其中定有古怪。”
方弥谨站起身来,走至窗下,轻声道:“谈家隐瞒了谈郁李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