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不能叫出生，将他从风夷姤腹中取出时，姜赜根本没想到他还能活下来。

忘，亡也。

姜忘，将亡。

因此，他幼时极不喜欢姜忘这个名字，也极恨父亲。

制出地狱蛊的乃螭蛊族四大神尊。东尊神厉，南尊神狂，西尊神垝，北尊神圮，而此这四尊皆死在他与他父母兄长手中。

四尊死后，螭蛊族也立刻分崩离析，做鸟兽散。余下的大多数族人选择归顺他母亲风夷姤。族名也从“螭蛊”改为了“风夷”。

螭蛊族既然已不复存焉，那他魂痛的缘由，是否可以完全排除螭蛊族？甚至排除蛊？

但明殊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螭蛊族分崩离析的详细经过，只是明殊从他口中听来的结果，只言片语而已。

一个能与姜家抗衡千年的蛊族，会覆灭得这么彻底吗？还是说，有什么漏网之鱼？

将此一问暂时按下，姜忘继续接着观起了明殊的记忆。

理所应当的，他也在明殊的记忆里看到了很多持心。

持心也是累世修行的佛者，福德与智慧虽不比明殊，但也在六岁那年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得证菩萨果位。

起码在宁和90年之前，持心的确无愧“菩萨”二字，离诸染污，不与恶俱，成熟清净，开敷具足。

持心救了很多人。

他与持心，也确实当了百年的挚友，百年间，无数次的静坐观心，抚琴品茗，相伴除魔。

持心的中途异道，突如其来，毫无前因可循，好似一夕之间，便从心怀慈悲的菩萨突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恶鬼。

摸上自己的手腕，姜忘不禁想起了持心那条没起作用的地狱链。

此一事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直至现在他也没有想清原因。

此外，他在明殊的记忆里还记起了一个人。

是他的师尊。

逍遥道，濯月仙尊，楚轻仪。

宁和元年，他渡劫升仙的当天，楚轻仪毫无预兆地入了魔，十分突兀地杀上了不周山。

那天恰逢前任仙盟四千年庆典，上百世家、宗派、皇室都齐聚于不周山日仙台上。

楚轻仪来到日仙台时，大家本以为他是前来赴宴。没想到他竟突然化出了长剑，一剑刺向薄寂。

最终，楚轻仪重伤了前任仙盟盟主，杀死了殷家家主殷无救、阮家家主阮厌、毕家家主毕纤，与此同时，他还重伤了日仙台上百余仙。

天下巨变。

那一年，他十八。

十八岁渡劫成仙，本该是意气奋发，无限风光快意的一年。可那年的他每次见明殊时，却总是身受重伤，虚弱憔悴，情绪也十分低落哀伤。

他状态实在太差，因此在一次重伤之后，强行被明殊按在菩提宗里闭关半年。

半年后，从菩提宗出来，他就进入了不周山下三千秘境之中，在秘境里待了整整十年。

在秘境的十年里，他从人仙一步步进阶，共历五次天雷劫，出秘境时便成了这世间唯一的天仙。

也是这十年，让他再无忧怖、嗔痴、尘妄，彻底了悟了无我逍遥的通天之境。

出了秘境后的自己，已与现在的自己无甚差别。

他是宁和十八年收姬恪为徒，也就是他出三千秘境的第八年。

明殊的记忆里，关于姬恪的只有两处。一次是收徒，另一次便是宁和219年，他与姬恪断绝关系。

那时，他只告诉明殊他将姬恪逐出了山，并未提及具体的原因。

不过他之前的猜想倒也没错。因为记忆里的他曾对明殊说过，离开他，或许能让姬恪冷静冷静，更看清自己的心。

逐姬恪出山后，又过了十五年，宁和234年，他突然闭关。

这一闭关，三百年后他才出关。

也就是今年，宁和534年。

果然，在去太冥山前，他曾去菩提宗寻过明殊，言他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做，或许会遭遇极大的危险，让明殊在关键之时助他一臂之力。

明殊的记忆中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那就是上古至今后仙盟只有两届。一届仙盟盟主为薄山薄家薄寂，副盟主为巫山巫家巫衡，统治期长达四千年，这四千年以“薄巫”二字记年。

现今这届仙盟盟主为苍生派定一仙尊纪从，副盟主为法宗万度仙尊上官旻，以“宁和”二字历年。

仙盟划区域管理统治。他在仙盟中也有职位，乃十二仙使之一的昆仑仙使，也掌一块不周仙令。

还有一件事，彼时太冥山间，熊罴曾同他说，见过一手持玉如意的仙人。

他在明殊的记忆里也看到了一个手持玉如意的仙人，正是法宗万度仙尊上官旻。

这就是明殊记忆带给他的全部讯息。

纤长的眼睫轻眨，姜忘不禁垂眸细思。

幼时身中无间蛊。

螭蛊族与姜家历代以来的矛盾。

渡劫成仙时师尊毫无预兆地突然堕魔。

同样毫无预兆地突然异道、身心皆叛离菩提宗的持心。

不明缘由地将姬恪逐出师门。

还有同样不明缘由的，自宁和234年开始，长达三百年的闭关。

他到底预感到了什么危险，会特意去叮嘱明殊？

这些事，同之前的桩桩件件会有关联吗？

若有关联，联系为何？

还有，他既是昆仑仙使，那他的不周仙令呢？

这些问题，暂时都没有答案。

但既然敌人目的在他，那么总会主动寻他而来。

到时，所有问题的真相都会渐次地浮出水面。

静了静，姜忘伸手挽起衣袖，解开隐匿仙咒后，他左臂上的兰花印记果然又向上偏移了些许。

彼时阴水牢中，他用随心剑杀持心时心口也痛得厉害。不过那时他神思混沌，全靠本能支撑，早已分不清心口的痛到底是蛊虫作用还是白骨剑的影响。

亦或者，两者皆非，还有其他原因？

放下衣袖，姜忘又闭目感受了一下如意果树。

……明殊。

阴水牢时，他因受伤沉重，只来得及问出那几个当时心下最关切的问题，然后便因止观术陷入安睡，甚至没问当初太冥山间，佛者到底经历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在明殊的记忆里看到了。

彼时，明殊正在深海迷雾森林之中，本就有伤在身，又因为救他而错失了诛杀修罗王的机会，反被修罗王构筑的修罗场困住，让深受重伤的修罗王侥幸逃脱了。

同螭蛊族与姜家一样，修罗道与菩提宗也积怨颇深，世代为敌。

最初并非如此，修罗一族虽生性多疑好胜，嗔恚之心太重，但也修十善，果报殊胜，为三善道之一。

彼时修罗族与菩提宗一同生活在琉璃岛，而琉璃岛岛位于南海归墟之上，乃是一座悬浮半空中的庄严巨岛。

菩提宗居琉璃岛岛内环，修罗族居琉璃岛岛外环。那时的修罗一族虽也争强好胜，但只局限于族内，与菩提宗还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直到四千年前，一个名为戾天的阿修罗杀死前任修罗王，成为修罗一族第四千二百三十五任修罗王。

修罗一族共分三十三等修罗，对照永夜之堑的三十三重夜。一等修罗只有一个，为修罗王，居永夜之堑第一夜。三十三等修罗为最末，不计其数，居永夜之堑第三十三重夜，环境极其恶劣，生存艰难。

因此，为争夺权力、地位、资源，修罗自诞生起便处在永不停歇的争斗与厮杀之中。谁能杀死修罗王，谁便成为下一任修罗王。修罗一族的王位变动也极其频繁。

直到这位第四千二百三十五任修罗王登上王位。

戾天成为修罗王后，族中百年内再未诞生过能让他斗至尽兴的阿修罗。这位过于争强好胜的君主，最终还是寂寞空虚难耐、暴躁无聊难忍，煞费苦心地寻了借口，正式与菩提宗开战。

也正在此时，修罗一族才发现，琉璃岛的正中心竟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如意果树。

其枝翠绿妙丽，让生来感受不到任何色彩形状之美的阿修罗都见之欢喜，望之愉悦。其花清香无比，让一贯处于暴戾空虚之中的阿修罗都能闻之心静，得到无上满足。其果香甜无比，让从来感受不到任何食物香气的阿修罗都食欲大动，垂涎欲滴。

如意果树，外表看起来是一株参天巨树，扎根于南海归墟之下的永夜之堑，也正是因为如意果树，琉璃岛才能悬浮于南海归墟之上。

修罗一族登时大怒，怒斥菩提宗乃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表面自允高洁无我，背地里竟偷偷藏私！

然而修罗一族却不知，如意果树是树非树，开花非花，结果非果，是因缘际会而生的产物，应菩提宗诸位佛菩萨、虔心修行者之般若智慧与无上果报而生，永不为阿修罗享用。

那一场仗打了百年。最终，当时的菩提宗宗主度夜菩萨以身殉道，杀死了戾天，并将修罗一族逐出琉璃岛岛，发落至南海归墟之下的永夜之堑。

下一任阿修罗王是戾天之子戾耑，他继承了父亲的一切极端品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