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这一觉睡得了无意识,安宁清静至极。
再睁眼时,姜忘不禁有一瞬茫然。
盯着头顶蓝紫色的鲛纱帐幔愣怔了片刻,他才缓慢地记起了之前阴水牢中发生的事。
偏头望去,一个青年正支颐着坐在床畔,闭目调息。
这是一方宫殿,陈设精致,典雅庄重。殿内有轻烟盘旋,袅袅升起,燃的是兰花味的安神香。
静了静,姜忘从床上坐起。
听见响动,那青年立即便睁开了眼。
见姜忘醒转,他面上忧色终于褪下,眼睛一亮,顿时欣然道:“明殊菩萨说您两日后会醒,果真两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两日。
他被持心抓到时已过了午夜,见到明殊时应该快到寅时,既然昏睡了整整两日,那现在就已经到了……第七天。
他看向景皇,随即问道:“宣国的军队还兵临城外吗?
点了点头,景皇神色颇有些凝重道:“自七日前,宣皇就率领宣国士兵驻扎在折兰城外,虎视眈眈,寸步不离。”
“我失忆了,忘了许多事,”姜忘问道,“我来景国后可有见过你?”
失忆?!怔了一瞬,李惟才道:“无。”
姜忘:“景国与玄洲岛其余诸国关系如何?”
景皇怔了怔,才道:“与安东国、陈国、殷国三国较差,正因如此,宣国才能借道安东国,兵临折兰城下。除此四国外,与其余百国关系尚可。其中,又与西国、岁国、临海国、风国、时月国、锦国关系最佳。”
忆及玄洲岛地舆图,姜忘沉吟一瞬,道:“我需要你去见西国、临海国、黎国、岁国、锦国、时月国、林国国君,与他们随时保持联系。此外,我还要将一缕神魂寄存在你灵台之内,过几日,或许有事要你帮忙。”
景皇自然恭敬垂首道:“是,随时恭候仙尊差遣。”
姜忘抬手,分出一抹极细微的神识,送进景皇眉心。
做完此事后,他静默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般,问:“宁王名唤什么?”
景皇怔了怔,不禁长叹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难免哀伤悲恸道:“舍弟名谟,字子究。”
李谟,李子究。
姜忘悄然记下,轻声问道:“葬下了吗?”
景皇:“是,已然安葬于他先前的封地宁城。景国百姓得知真相后,皆自责内疚不已,这两日日夜有人携花参拜。”
手掌一翻,姜忘用灵力凝出一束尤沾着露珠的幽静兰花,道:“替我放在他墓前罢。”
“多谢仙尊,”景皇接过兰花束,存于虚空之中,而后又感慨道,“能为仙尊而死,能被仙尊记住名姓,还能得仙尊赠花祭奠,舍弟如若泉下有知,也定然死而无憾。”
坐在床畔,姜忘静静地垂下眼,没有答话。
明殊的记忆还安放在他灵台之上。
在见宣皇之前,他必须先仔细观看一遍明殊的记忆。
或许,能从其中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帮他破局。
心念一动,佛者的记忆从五百多年前开始,一幕幕地于识海中闪过。
明殊乃是累世修行的佛者,轮回转生至今已有数万次。他每一世皆是因度世救人而无辜横死。也正因这无我无私地入世度人,明殊修得了无量无边的智慧与无量无边的福德,离诸邪乱、摄心不散。
因此,这一世,明殊自菩提宗莲花池中托生,诞生时便般若空慧,通达法空,证得菩萨果位,是因缘命定的菩提宗宗主。
他与明殊相识得极早,早在明殊三岁,他才刚出生不久之时。
对幼年的自己,姜忘不曾有过任何设想,但或许是太熟悉现在的自己,以至于此时此刻,观明殊记忆里那个截然相反的幼年的他时,姜忘多少感到了几分意外。
意外于,他与明殊原来并非一直这般交好。
意外于,他竟然还憎恶过明殊。
更意外于,他年幼之时,竟那般粗浅愚笨、蒙昧偏执、心思丑陋。
他对明殊尖锐刻骨的恶意,自初见开始,一直蔓延至六岁。
六岁那年或许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心境大变,终于放下了一切虚妄迷离、偏执丑陋的恨,也终于放过自己。
他与明殊的第一次相见,是在菩提宗莲花池之上。
彼时彼刻,还是婴儿的他被放在一株纯白圣洁的五茎莲花上,浑身青黑,瘦骨嶙峋,形态凄惨可怖,几乎看不出来是个人。
这是因为他还未出生时便中了螭蛊一族至蛊——无间蛊。
蛊名无间,也的确名副其实,会令中蛊者如坠无间地狱般,身、骨、魂每时每刻都饱受极端残酷的折磨。
正因如此,明殊才会与他结莲花菩提印。
清净无为的佛气会顺着印记流入他的神魂,在一定程度上镇压住地狱蛊的冥气,从而缓解他的蛊痛,修复并护持他被蛊毒摧残至废的五脏六腑、经脉、骨骼,与其同时,也宁和他的神魂与身心。
与明殊结菩提契后,他的状态总算好了不少,身上青黑褪去,转为雪白,五脏六腑排出毒素,可以正常运转。
之后,他也就逐渐可以吃下些东西,身上也渐渐添了些肉。
虽然身体仍然很痛,虚弱至极,但他终于变得像个人了,一天之中,总算有了那么几个时辰的清醒,不再如从前那般,混沌无知地沉溺于无边苦厄之中。
然而这样的清醒,对那时的他来说,却并非是一件好事。
既然清醒,便会观察。既会观察,便会发现,他身边所有人,不仅身体健康,无病无灾,还皆能劈山破海,御风飞天,无一人似他这般缠绵病榻,坐立难安,生不如死。
佛者的记忆里有无数他幼时的面孔,相貌有所变化,不变的却是那双纯黑瞳孔里怎样遮掩也无法化去的怨恨、不甘、痛苦、愤怒、僣妒。
甚至绝望。
菩提印乃神魂契,落在神魂之上。他面对明殊时,表面的情绪或还可遮掩,但深埋心底、更为具体的极端恶意,却无所遁形。
明殊越包容温柔,他便越能意识到他的丑陋与不堪,也就因此愈发恐惧憎恶明殊。
那时的他好像逐渐明白无间蛊的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在折磨他身魂的同时也异化了他心智,让他无法自抑地恶毒,真心实意地想拉着所有人永堕地狱。
就好像还活着的已不再是他,而是无间蛊,亦或者,他成了无间本身。
怔了怔,姜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平静地接受了这段记忆。
这样的成长轨迹,虽然意外,但也合理。
他毕竟并非明殊,没有累世修行而来的无上智慧,又自出生起便活在地狱蛊的折磨下,也难怪幼年时会有那般心境。
但他毕竟是他,总能想清楚,不会沉沦痛苦太久。
更何况,他还有明殊。
明殊、明殊,明世间众生性情之殊异,但也只是殊异而已,并非高低。
众生佛性平等,总能自度离苦,即使在面对身中无间蛊、神魂恶毒、看起来那么无药可救的他,明殊也是如此相信。
一是无间地狱,痛苦不休,无边的苦厄,一边是清净佛土,庄严妙净,无边的喜乐。
他心向哪边,毋庸置疑。
心向往之,便必定能至。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太冥山间折磨他的魂痛,会是无间蛊吗?
垂眸,姜忘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绝不可能。
蛊毒,是生灵与生灵厮杀后形成的剧毒。他身中无间蛊时,经脉俱废,连正常行走都是奢望,根本无缘修道。
他能踏上仙途,正是因为他的神魂杀了寄生在他身上的无间蛊。这场蛊毒厮杀中,他是新的赢者,也是新的蛊毒。
无间蛊必定已死,他能感觉得到。
在明殊记忆中,姜忘还看到了他的父母与哥哥。
他父亲是姜家家主姜赜。而母亲正是螭蛊一族的圣女,本名神歆,后来改名风夷姤。
姜家与螭蛊族同在连山之上。姜家世代盘踞连山南。螭蛊族世代盘踞连山北。两族自上古起,便纷争不断。
为把姜家驱除出连山,螭蛊族阴谋频出,使尽各种手段。
他母亲本也是螭蛊族针对姜家的利器之一。
身为螭蛊圣女,神歆自幼以身养蛊,身体里足足有十八种剧蛊。她被派到连山南,本是奉螭蛊族族长之命,表面隐藏身份,背地里寻找机会,引爆身体里的蛊毒,屠杀姜家人。
但螭蛊族没有料到,一向乖顺的母亲竟宁愿付出那般惨重的代价也要背叛族人,不仅改名换姓,同姜赜结为道侣,还生下了他哥哥姜止。
无间蛊本是螭蛊一族为报复他母亲而专门研制的至蛊,是螭蛊一族于“蛊”之一道上的巅峰,不仅是蛊毒之最,也是五毒之最。
身中无间蛊时,风夷姤腹中正怀着他,刚才五个月大。
无间蛊毒性凶残,风夷姤身魂无法承受蛊毒的折磨,当即性命垂危,命悬一线。
一面是妻,一面是子。姜赜很快便做出了选择。他将风夷姤体内的无间蛊逼至那时还是胎儿的姜忘体内,又把姜忘从母体中取出。
于是,本应在小雪时节出生的姜忘,硬生生地提前到了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