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瓷勺乘着温热汤药被递到唇边,白逸寻木然的张开嘴,任由那苦涩的液体滚入喉间。
“喝了才能尽快恢复,为狼妖报仇。” 他在心底反复默念,“若是连我也倒下,妖族便真的再无希望了。”
可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心底那个声音始终挥之不去,如毒蛇般嘶嘶作响:
“你没用 —— 你鲁莽 —— 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妖族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如今你连一个妇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报仇?”
脾胃陡然翻涌,他踉跄着爬到床边,将吃进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那一刻,他竟慌了神,下意识抬眼去看萧沐卿的脸色。
“我、我不是故意……”
话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畏惧对方,生怕这人会强行灌药。
灼人的的羞耻涌上心间,他无意识的去撕咬内唇,指甲也深深扎进掌心。
唇间的咸涩混着掌心黏腻,却远远不足以填补内心的迷惘,他只有再用力一些。
“阿寻?”
以为对方的手掌会随着这句低唤附上脸颊,白逸寻下意识往后缩去,抬眼时却发现对方只是将药碗搁在了床边小几上。
玉瓷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清浅的 “咔嗒” 声,惊得烛火晃了晃。
正是紧绷之际耳边却传来对方可以放轻的声线:“我有个计划,可一举杀了林轩宇,说与你听好不好?”
像是在浓稠墨雾里找到透光的隙缝,白逸寻顿时来了精神:“是真的?”
眼前人轻轻点头,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之距,仿佛是怕惊到他一般:
“用镇魂铃,母铃在你耳朵上,子铃在我额心。
镇魂线由母铃牵引,解开必须通过子铃 。
所有人都认定子铃必在妖宠身上,—— 如今除了你我,连老宗主都以为母铃还在我这里。
按常理,我若想离你超过百丈,就得用子铃解开镇魂线。”
白逸寻不由凑近:“在什么地方动手?”
“灵裔谷是最好的去处,” 萧沐卿目光落在他发间的某处,指尖动了动却未触碰:“你在凝灵泉外,所有人都能看见,而布道堂内有单人静室,我可避开所有眼线出入。”
这是对方第一次将计划说的如此详细,想来应该不是骗他,他又追问:“什么时候去?”
那人在此时又拿起药碗青瓷釉色映着烛火,:“这次行动我需要你,你越早好,越能快些进行。”
白逸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如锈铁灌进喉咙,胃袋翻江倒海般痉挛。
他死死攥住床单,硬生生将涌到舌尖的呕吐感咽回腹中。
正是煎熬之际,一个金黄的东西递到眼前,油润发亮的小鱼干泛着诱人焦香,浓郁的鱼香味儿瞬间蔓延到他的鼻尖。
眼前这人是报仇的唯一希望,,接过便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鱼香与蜜糖在齿间炸开,醉猫草的清凉辛香如清泉漫过喉管,竟将翻涌的恶心压下几分。
见那人的手再次伸来,白逸寻的兽耳骤然绷紧,脸颊肌肉微微发颤。但他终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屏住了呼吸。
泛着冷白光泽的手指并未落下,而是屈指用袖口边缘轻轻拂过他凌乱的银发,小心翼翼地拭去沾在发间的褐色药渍。
随后,一只绣着暗纹的布袋被轻轻塞进他掌心:“都是你的,你慢慢吃,吃够了早些休息,我就在外面榻上,有事喊我。”
天青账纱被缓缓放下,那道倾长的青影在外侧的榻上侧身躺下,帐纱的褶皱如春水漫过青玉岸,将人影折出细碎的光痕。
白逸寻捏着布袋迟疑的片刻,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早已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怕的。
指尖扯开绳结,金黄小鱼干在烛火下泛着油光,表层蜜糖晶莹剔透,上面的醉猫草碎屑碎星似的轻颤。
一连吃了几个,醉猫草的效力渐渐上来,心中的迷惘逐渐模糊。
他望着帐纱外的侧影,那人发尾垂落在榻沿,烛火在墨色发梢熔出一缕暖金,身影在醉意里洇开,像宣纸上晕染的青墨山水。
心中如同被春水悄悄濡湿,这种眷恋或许是醉猫草的催生的错觉,但他却忍不住沉溺其中。
指尖的小鱼干碎屑簌簌落在被褥上,他却懒得去捡,只任由倦意如潮水漫过四肢百骸。
第二日醒来时,伤口的灼痛已退成钝钝的酸麻。
尽管身体仍像浸在冰水里般绵软乏力,他却咬着牙挣扎起身,将玄色劲装穿得整整齐齐,连腰带都系得一丝不苟,刻意用布料的挺括遮掩住身形的虚浮。
吃饭时他往嘴里塞鱼肉的动作不停,腮帮鼓得发酸,才咽下最后一口,他便急切开口:“萧沐卿,我已经养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灵裔谷?”
对方正用银匙搅着碗里的莲子羹,闻言动作微滞,垂眸吹开热气才道:“再养几日伤。”
“几日?”
“等到耳骨上的伤长好,能再戴上清心铃时。” 对方的目光凝在他的右耳,“不然我不放心。”
骨头哪里有那么容易长好?白逸寻盯着对方垂落的睫毛,指尖攥紧桌沿。
这人难道又在酝酿新的算计?若是连萧沐卿也不肯帮他,他还有什么希望?
他强迫自己咽下涌到喉间的质问,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可以再重新穿一个洞。”
发凉的指尖忽然碾上他的兽耳,指腹在雪色绒毛间轻轻打旋,精准避开伤口:“伤你一次我已经够心疼了,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经历一次。”
白逸寻只当他还在拖延,心中更是焦急如焚,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萧沐卿,你不是需要用我的好感来换取积分续命吗?你想如何我都配合你。”
肩膀被那人稳稳扣住,白逸寻本能地绷紧脊背,尾巴在衣摆下蜷成一团,他做好了被拥入怀中的准备。
下一刻,那人却只是轻轻将他按回石凳。
“阿寻,” 萧沐卿垂眸替他擦去唇角汤汁:“我若是把积分看得最重,何必非要耗在你身上?比起积分,你的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心尖泛起细不可闻的涟漪,那抹悸动刚要漾开,却被白逸寻本能地碾灭。
他太清楚这人的手段了 —— 每句温柔话后,都藏着更锋利的刀。
可此刻除了这人,他没有别的办法报仇。
将心底的翻涌强行压制,白逸寻的尾巴悄然攀上对方手腕。
那人凝着他颤抖的尾尖,目光是春雪融了溪水,泛出细碎的暖意:“我知道你很想去报仇,我也一样。但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白逸寻心中腾起尖锐的焦虑,他缠绕萧沐卿的手腕更紧了一些。
“上次灵裔谷的事,狼妖虽然扛下了一切,但四大家族还是起了疑心。他们对宗门施压,老宗主下令让你不得再迈出青鸢斋半步。” 萧沐卿指尖抚过他的颈环,“我拼尽全力,也只能争取让你系上铁链才能出谷。”
白逸寻只觉喉间发苦,铁链二字将他硌得生疼。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 颈环已经是耻辱,如今再加一道铁链,简直是将他的尊严踩在泥里碾碎。
可连妖族妇孺都保护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尊严?
良久,他垂落的睫毛颤了颤,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带。”
那人指尖轻轻探向他的脸颊,眼底翻涌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溺毙:“阿寻,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
冰凉的指尖触到皮肤,白逸寻不由自主地泛起细微战栗。他想推开对方,却又可耻地沉溺于那抹凉意。
那是无尽虚妄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明知会因此坠入更深的深渊,但又不甘心让仅存的执念就此沉寂。
那些 “虚伪” 的指控在舌尖打转,最终还是被他木然压下 —— 他只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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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被拴在凝灵泉旁的白玉石柱之上,原本隐而不见的镇魂线,因为沾染了太多灵气而洇出暗红,如同锈蚀的蛛丝一般游走在二人之间。
眼前的萧沐卿低着头,正在铁链与皮肤间的半寸空隙一圈圈缠上柔软的灵丝帛,冰凉的指尖拂过白逸寻被磨红的颈侧:“怪我,没注意到这里会磨伤你。”
白逸寻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越过眼前人,他看到在九曲桥尽头,林轩宇正一瘸一拐地靠近,尾尖不由绷成弓弦。
那人刚下桥,便眯起眼睛发出黏腻尖利的怪笑:“这不是少宗主的心头宝吗?怎么又是镇魂线又是锁链?莫不是昨夜在床上咬了主子?”
白逸寻耳尖下压,浑身毛发几乎要炸开。
此时一只薄掌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银发,那人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温软:
"轩宇兄说笑了,前日阿寻被狼妖袭击,很是受了惊吓,我带他来灵裔谷静养恢复,不系上镇魂线怕他再被欺负了我还不知道。"
“他被欺负?”眼前人鼻腔里滚出两声阴鸷的笑,忽然欺身凑近压低了声音道:“萧沐卿,你别装了,前日是谁压制谁,想来你比我更清楚。
你不是以前所有人认识的萧沐卿,这妖宠绝对不是普通猫妖那么简单。
铁索不够,还要加上镇魂线,想来你也快压制不住他了吧。”
心头猛地一跳,白逸寻瞬间明白自己的身份还是被怀疑了,终究是自己太冲动,留下了破绽。
他下意识看向身边人,却见那人面色如常,微亮的指尖却悄然在他掌心捏了捏。
"轩宇兄误会了," 萧沐卿声音骤然提高:"我一直在用你给的控妖术法,阿寻如今乖巧得很。上次不过是狼妖突然发疯......"
“闭嘴!” 林轩宇脸色一沉,眼底如同淬了毒,“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对你有好处!”
白逸寻闻言也是一惊:萧沐卿怎么会主动提及控妖术?若是控妖术的事情败露,岂不会导致四大家族猜出是他们摧毁了控妖地?
“林公子最近似乎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林家的家法难道都是摆设吗?若林家不便管教,我们叶家倒是可以代劳。”
顺着这道突兀的冷冽的声线向后望去,只见来者衣襟上绣着叶家独有的赤烬纹,衣角金线在风中绷直如刀,正是叶家嫡系叶凛。
林轩宇脸色青白交错,却仍梗着脖子强撑反驳:“你们叶家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用这种语气教训我 ——”
“这里不方便谈。” 叶凛直接打断,袍袖翻卷间凝成细碎风刃,“林公子若是不想让事情闹大,不妨借一步说话。”
狠狠瞪了这边一眼,林轩宇还是咬牙切齿的随着叶凛地走了。
二人身影消失后,白逸寻便急促地催着返回青鸢斋。
雕花木门刚一合拢,他立刻问道:“林轩宇若是将一切都全盘托出怎么办?四大家族就会发现是我们摧毁了控妖地,那我们以后要还要如何报仇?”
萧沐卿垂眸专心解颈环上的锁链:“先入为主的偏见最是根深蒂固。如今叶家认定了林轩宇是个没脑子光闯祸的蠢货,也认定我是个连妖宠都压制不住的懦弱病秧子。林轩宇的解释他们短时间不会听,而当他们真的想明白的时候,就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