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遥推开祖母院子的雕花木门。晨露的湿气还凝在廊下的石阶上,她提起裙角,小心地跨过那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门槛。
"祖母,我来了。"她轻声唤道,声音像初春的溪水般清亮。
屋内,杜老夫人已经端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她银白的发丝上洒下一层金粉。听到孙女的呼唤,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像一朵秋菊缓缓舒展。
"章遥来得正好,刚想洗漱完去见你呢。"老夫人拍了拍身旁的绣墩,示意孙女坐下。
章遥穿着淡青色的交领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衬得肌肤如新雪般白皙。她在绣墩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桃木梳子,那是很多年祖母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祖母昨日睡得可好?"章遥一边问,一边轻轻解开祖母发间的绸带。那白发如瀑布般垂落,章遥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躲在祖母的长发后面玩捉迷藏,那发丝间总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青丝变白发,岁月似乎对她的祖母特别残忍。
老夫人眯起眼睛:"夜里腿疼,醒了两回。不过听到窗外那株老梅落花的声音,倒也觉得有趣。"
章遥的手指穿过祖母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最上等的丝绸。她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为祖母梳头,笨手笨脚地扯断了好几根白发,急得直掉眼泪。是祖母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教她如何用梳子:"要从发梢开始,慢慢往上,遇到打结的地方不能硬扯..."
如今十几年过去,祖母的温柔依旧。。
"今日想梳什么样式?"章遥问道,手指已经熟练地将白发分成三股。
老夫人从镜中望着孙女灵巧的手指:"就梳个简单的圆髻吧,插那支翡翠簪子。"
章遥点点头,开始编结发髻。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这些年来,她甚至没有为祖母梳头发。
"多年不见,你手法越来越好了。"老夫人闭着眼睛感叹,"比你姑母当年还灵巧些。"
章遥的手指顿了一下。她从未见过姑母——那位未出生她就去世的姑母。关于姑母的一切,她都是从祖母口中听来的。每当这时,她总觉得祖母的发丝间藏着无数故事,等待她慢慢梳理出来。
"祖母,"章遥轻声问,"姑母也为您梳头吗?"
老夫人睁开眼,镜中映出她湿润的目光:"是啊,她手也巧..."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章遥不再追问,专心致志地编着发髻。屋内安静下来,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沙沙声,和窗外早起的雀鸟偶尔的啼鸣。
梳到一半,老夫人忽然抬手按住章遥的手腕:"等等。"
她颤巍巍地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小包。章遥好奇地看着祖母一层层揭开锦缎,露出一把精致的檀木梳子,梳背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这是..."
"老身的嫁妆。"老夫人将梳子递给章遥,"当年我母亲给我的,现在给你了。"
章遥接过梳子,发现它比看上去要沉得多。梳齿细密均匀,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光滑如新。她小心地用这把古董梳子继续为祖母梳头,惊讶地发现它比自己的桃木梳更加顺手,仿佛与祖母的发丝有着天然的默契。
"知道为什么梳齿要有疏有密吗?"老夫人突然问道。
章遥摇头。
"梳齿如人生,"老夫人指着梳子解释道,"有疏有密才能梳通烦恼。太密了容易纠缠,太疏了又理不顺。"
章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用那把檀木梳为祖母完成最后的发髻。当她插上翡翠簪子时,老夫人对着铜镜左右端详,满意地笑了。
"好孩子,来。"老夫人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章遥乖巧地蹲下身,把头靠在祖母膝上。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过孙女乌黑亮丽的长发,那发丝如绸缎般顺滑,与她自己干枯的白发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你才这么高,"老夫人比划着一个矮矮的高度,"现在都成大姑娘了。"她的手指穿过章遥的发间。
章遥仰起脸:"我喜欢小时候祖母给我梳的头。"
老夫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慈爱的图案:"傻孩子,祖母老了,手抖了,梳不好了。"她轻轻捏了捏孙女的脸颊,"倒是你,及笄之年,该好好打扮自己了。"
章遥正要回答,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两人同时转头望去,看见一对画眉鸟正落在院中的老梅树上,互相梳理着羽毛。
"瞧,它们也在梳头呢。"老夫人笑道。
章遥也跟着笑起来。晨光越来越亮,将整个松鹤斋照得通明。梳妆台上的铜镜反射着阳光,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在这光影中,一老一少的身影依偎在一起,仿佛一幅年代久远却永不褪色的工笔画。
她抬手摸了摸脑后完美的圆髻,又看了看手中那把陪伴了自己六十年的檀木梳子,如今它有了新的主人。
风吹过,几片梅花飘落在梳妆台上。老夫人拾起一片,放在鼻尖轻嗅。那香气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想起小章遥第一次拿起梳子时的笨拙。
晨露还挂在院中的海棠花上,厨房里却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灶台边,厨娘张嫂正往大锅里下米,见章遥进来,连忙擦了擦手行礼。
"小姐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祖母的早餐怎么样了。"
自从去岁老夫人胃口不佳后,张嫂总是为老夫人准备些清淡可口的早点。虽然章家是城中大户,仆役成群,但亲人的关心还是最贴心的。
张嫂指着一个青花小碗,"最近老夫人最爱吃珍珠米。"
章遥点点头,雪白的米粒。米粒饱满圆润,在晨光中像一颗颗小珍珠。她记得祖母说过,这米是章家祖田特产的,以前每年秋收后,祖父都会亲自挑选最上等的存起来,专给家里人吃。
张嫂在一旁和面,看着章遥的侧脸,"老夫人有福气。"
章遥微笑不语,也不问张嫂为什么这样说,张嫂是祖母的人,大可能都是爱屋及乌的。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给祖母熬粥时,紧张得手都在抖,结果煮成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糊。是祖母笑眯眯地吃完了整碗,还说"有嚼头,挺好"。
“早餐都做好了吗?”
"刚出锅,正要给各房送去呢。"
“祖母那边我拿过去就好。”
祖母年纪大了,早上爱吃些甜软的点心,但又不能太腻,这枣泥糕甜而不齁,最合她的口味。
章遥将食物放入食盒,又摘了朵带露的海棠花搁在粥碗旁,这才往松鹤斋走去。
晨光已经洒满了庭院,照得石板路泛着青光。几个洒扫的小丫鬟见了章遥,纷纷行礼问安。章遥微微颔首,脚步却不停。祖母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等她了。
章老夫人果然已经端坐在八仙桌旁。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银白的发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见章遥进来,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老夫人笑道,"怎么还去厨房了,时间一到自然会送来的,快来坐下"
“想去看看厨房,回来那么久,我还没有去过呢,”章遥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取出:"珍珠米粥、酱黄瓜、枣泥糕,还有您爱喝的菊花茶。"
老夫人凑近看了看:"这粥熬得好,米粒都开花了,快点尝一下。"
章遥抿嘴笑了,为祖母盛了一碗粥。米粒已经熬得软烂,粥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粥油",这是最养人的部分。她小心地撇起那层粥油,盛在最上面。
章遥这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在祖母身边坐下。桌上除了她带来的食物,还有一碟小巧的桂花糖饼,那是祖母特意让厨房给她准备的。
"知道你爱吃这个,"老夫人将糖饼往章遥面前推了推,"趁热吃。"
祖孙二人安静地用着早餐。老夫人先喝了口粥,满足地眯起眼睛;章遥则咬着糖饼,桂花的香甜在口中弥漫开来。晨风穿过厅堂,带着院中花草的清香,与食物的味道交融在一起。
大概这就是幸福的时光吧,多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祖母,"章遥突然开口,"为什么您总说白粥最养人?明明家里有那么多山珍海味。"
老夫人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山珍海味固然好,但日日吃也会腻。白粥看似平淡,却能百吃不厌。"她指了指碗中晶莹的米粒,"就像做人,轰轰烈烈固然精彩,但细水长流才是真谛。"
就像她的人生吗?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别离,她也不过想择一港湾,沉沉睡去。
"你曾祖父在世时,"老夫人继续道,"哪怕家财万贯,每早必喝一碗白粥。他说这能提醒自己不忘本。"老人家的目光变得悠远,"章家就是从一亩薄田起家的,粥饭之恩,不可忘啊。"
章遥望着碗中的白粥,觉得这简单的食物有了不一她想起小时候挑食,不肯吃粥,祖母就会在粥里加一勺桂花蜜,哄她一口口吃完。如今想来,那甜滋滋的滋味里,藏着多少祖母的疼爱。
"尝尝这酱黄瓜,"老夫人夹了一片放在章遥碗里,"这是我亲手种的。"
章遥咬了一口,黄瓜脆生生的,咸中带甜,还有淡淡的花椒香。"真好吃。"
一顿简单的早餐,祖孙二人吃了小半个时辰。老夫人胃口不错,喝了两碗粥,还吃了半块枣泥糕。章遥则把桂花糖饼吃得干干净净,又喝了一盏菊花茶。
"明日庄子上要送新鲜的藕来,"收拾碗筷时,老夫人说,"做藕粉圆子吃可好?"
章遥眼睛一亮:"想吃!"
"好,"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孙女,摸了摸孙女的发梢。
阳光渐渐升高,照得小厅亮堂堂的。食盒已经空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粥香和茶香。章遥扶着祖母走到院中的藤椅坐下,又为她披了件薄衫。
"去忙你的吧,"老夫人摆摆手,"老身在这儿晒会儿太阳。"
章遥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又回头望去。晨光中,祖母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坐姿依然挺拔。那银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发间的翡翠簪子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院子里,章老夫人眯着眼睛望向孙女的背影,直到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摸了摸尚有余温的粥碗,眼中满是欣慰。这简单的早餐时光,对她而言,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