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不知道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因为被压下去了。”卢英时面无表情,“卢侍郎家的小妾被嫡子打死了,他还赞扬嫡子,说这孩子有勇武之力,又狠得下心。”
“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做啊!”裴洄大声问,“这是杀人啊!而且父亲的妾室,不应该是长辈吗,怎么可以这样!”
“因为我们家就这样。”卢英时也已忘记自己当初的心情了,说起来总是平淡无波,干涸已久的眼眶流不出一点泪,“没人说我爹宠妾灭妻,也没人说嫡子草菅人命,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小事,杀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妾。那小妾是个乐工,原本准备脱籍和认识已久的画师结为夫妻,结果席间一位高官把她买走,让她在自己的后院里蹉跎年华,紧接着与她生育子嗣。更不巧的是,她生下来一个男孩,而这男孩又表现出不同常人的聪慧,受到了偏爱,于是嫡兄在他七岁那年,用铁锤击碎了小妾的面目,小妾当场身亡。”
裴洄久久不能说话。
“我和我爹的关系就这样。裴洄,你很幸福,所以你觉得孩子就应该听话,但我告诉你,我宁愿不姓卢,改我娘的姓,也不想和一群杀人犯共居一室。之前我一直留宿崇文馆,现在我要走了,温学士帮我那么多,十六叔也关心我,可我让他们失望了。过几年就该加冠,我连自己的字也起了,要不我提前告诉你好了……”
裴洄摇了摇头,“我要等你冠礼的时候亲自告诉我!”
卢英时哑然,眼角一滴泪不知该不该流。这些话他很少跟人提,这次是想着反正要走了不如告诉裴洄吧,可是裴洄为什么表现得格外怪异?
这是在关心自己么?
裴洄拍了拍卢英时的肩膀,“你也别急着走嘛,我本来还以为是我把你气走的。其实我没想着让你走,我是不如你,但我会证明自己也不差,堂堂正正赢,要是把你气走,我赢也赢得不痛快。”
卢英时心想要不是我改了试卷这次还真是你赢啊……
“还有就是,我之前对不起你。你一来,学习好又乖巧,温学士可喜欢你了,后来你还一直得第一,我娘不开心,我就更挫败了。现在想来,我默许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包括捉弄你,所以你原谅我吧,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
卢英时摇了摇头,“不用挽留的。”
裴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你再好好想想嘛,你不是说没地方住?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回家!”
裴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在学堂的时候,总是拽拽的,看谁都像欠了他二五八万,为什么现在……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回到一派萧条的街头。这会儿铺子都打烊了,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空无一人,卫兵已经在街头巡防,全副武装走来走去。
酒旗猎猎,偶有几盏灯悬挂在檐角,跟着风铃摇晃,叮铃叮铃响。
咚咚数声,坊门处的鼓点开始了!
这是宵禁的鼓点,敲足八百下,坊门将会关闭,全城戒严,届时出来的人将会被视作是不法分子,要被抓去府衙的!
裴洄当即吓了一跳,“快!我们得赶紧回去!还有八百下,我家离这儿有些远!”
于是裴洄牵着卢英时的手,两个人狂奔在沙石路上,还好路上无人,所以跑起来无所顾忌,心脏砰砰直跳,血流冲击太阳穴,紧接着体力不支,疲惫浮上心头,全靠对犯禁的恐惧才能继续奔跑。
大地一片寂寥,夜月照耀城池,灯火漫漫,两个少年牵着手,在无人的街巷穿梭,朝着“家”的方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依旧是疯狂又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到底是光明灿烂,还是低沉颓唐?
可他们清楚意识到,长安城很大,月亮很亮,天地何其广阔,而他们拥有的只有皮囊下的心,和握着自己手的那个人。
卢英时就这么去了裴府,萧夫人看见这么聪明伶俐又粉雕玉琢的小孩,自然是赞不绝口,问卢英时考第几,卢英时支支吾吾说第一。
萧夫人搭着儿子的肩膀,“啊呀英时这么优秀?以后带带我家阿洄,他脾气不好,惹了你你也别计较,我给你收拾他。你也教教他,怎么考第一的,朋友在一起互相进步也是好事嘛。今晚就在我这儿歇下吧,我差人告诉你家里人。”说着萧夫人派奴仆书信一封,给了门口巡逻的府卫,差府卫送信给卢家。
朋友?卢英时还没想过这方面。
裴洄还挺自来熟的,拉着卢英时绕过假山和游廊,来到自己住的小院,搬来一床被子和枕头,一股脑放到床榻上,“今晚一起睡吧!”
卢英时抱起被子,脸颊发红,“我去客房就……”
“客气什么嘛!”裴洄一把夺过,又扔到床上,熟练地铺被子,一旁的侍女站也不是,做也不是,只能在一旁等待裴洄的传唤。
“你们先去休息吧,有事情我会叫你们。”裴洄支开了婢女,待门子关紧,坐在床边拉了下卢英时的衣袖,“你教我几招呗?简单的就行,我也想玩刀,唰唰唰——”
裴洄来了几招花拳绣腿,格外认真的模样让卢英时忍不住笑了出来,“招式不是这么练的。”
“啊?”裴洄挠挠头,“我娘说我不需要碰那些,只要好好读书就行,棍棒刀枪什么的,都不允许出现在我小院子里。爹也是这么说的,说我们文人,不用习武,五大三粗的反倒是把自己弄得不文雅。”
卢英时挨着裴洄坐到一边,双手撑着床沿,“可这是乱世,学点功夫防身总不错。卢家家风向来是文武兼备,自从……自从我那个……”卢英时扳着指头数辈分,最终因为数不清楚只好作罢,“我那个先祖卢舍人,和渔阳王交好,可惜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身体不好学不来刀剑,刚好卢家有个儿郎天资聪颖,渔阳王就把古雪刀法教给他了。他仙去后,古雪刀无人再敢拿起,就被束之高阁,放在祠堂里吃香火咯。”
裴洄听得入迷,本朝谁没看过《晋阳旧事》啊?谁不敬佩里面所向披靡、战无败绩的渔阳王?卢舍人和渔阳王,一文一武,一笔一刀,共谋天下,他的先祖裴忠肃公,也在故事里面,就是没这俩人出众。
“说来咱俩家还挺巧的。”裴洄双腿交叉往前伸,这会儿整个人放松下来,腰也微微发弓,比一旁始终直挺坐着的卢英时低了半个头,“祖上还有这么点儿交情,听说忠肃公和卢舍人私交甚密,俩人经常吟诗作赋,渔阳王也在一边,那时候……大周还河清海晏,大家都说国朝有此三杰,何愁天下不太平?”
两个人叹了口气,可惜没出生在那时候,偏巧生在了左支右绌、烽火连天的时代。
“所以,你会古雪刀法?!”裴洄蓦然意识到不对。
“啊,对,我会一半,还有一半没学会呢。”卢英时尴尬地挠了挠头,“毕竟这刀法还挺难的。”
裴洄越来越敬佩这卢英时了,真是深藏不露啊!“你……你教教我好不好,我也想学!”
眼看裴洄眼里像是闪着星星,卢英时又不想真多个徒弟,“这……练刀很难受的,要起早贪黑,扎马步练身形,身上有很多淤青,有时候还会伤到自己。”
“你行,我也可以呀!”裴洄双手握着卢英时的手腕,激动地摇来摇去,“我拜你为师!”
卢英时:“……”
裴洄自小见过萧遥的飒爽英姿,只恨为什么自己不能学习,这会儿逮着一个卢英时,那肯定要好说歹说,偷师个一招两式,学多学少都是学嘛!
不得不说少年人对于力量的渴望已经让他完全忘记了,俩人在白天的时候有多不对付!
“好吧,不过不是现在。”
裴洄兴奋地跳了起来,“英时,我只服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小舅!哎我能摸一摸古雪刀吗?”
卢英时从身后把刀解下,“给,你看吧。小心别割到手。”
裴洄小心翼翼地拔刀出鞘,轰然一声,雪白刀身出现在眼前,反着烛光,在他脸上划过雪白的一道光斑。
裴洄不会识刀,只凭借直觉和叩击的声音,判断这把刀的材料极好,再加上传闻说,古雪刀乃天外陨铁所作,此刻看见才知传闻非虚。
古雪刀的声音很浑厚,包孕了百年风云,起起落落,历任主人无一不是名将。然而故人已逝,刀亦无言,只有他们这些后人还在纪念传奇、向往传奇。透过湛然凝光,裴洄仿佛能看到奋力杀敌、勇往直前的身影。
那是他在史册中心心念念的传奇佳话,奈何崇文馆的人罕少有人能和他聊到一起,总是说今天吃什么、要去哪里玩,没人看他喜欢看的书,怀念他怀念的人。
他回过头看了眼卢英时,对方挑了挑眉,“怎么样,是好刀吧。”
裴洄将刀收入鞘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刀。英时,你偷偷把古雪刀拿出来,你家里人不会知道吗?”
“我找了个一模一样的假的。”卢英时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发现又怎么样,刀就是拿来用的,放在祠堂多浪费。”
裴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胆子真大,我真没想到,你表面看起来很听话,背地里这么……这么胆大妄为。”
“啊,因为我习惯在人前那样了。我小时候……就是那样的。”卢英时聊起小时候还有些伤感,隔帘望月,语气都低沉了下来,教裴洄不好意思再问,将古雪刀还了回去。
第二天俩人一起上学,这下可把崇文馆的学生惊呆了。谁知裴洄大大方方站在学堂前,“诸位,我裴洄以后和卢英时就是朋友了,我们之间以后肝胆相照,再无罅隙,你们不可挑唆离间,各自站队,应该……应该……”
卢英时牵着裴洄的手,“应该相互关照,互不猜疑。”
“对,相互关照,互不猜疑!”裴洄又重复了一遍。
温秀川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胳膊笼了书卷,站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他看看门口挂着的木板,是冰柏堂没错啊,里面的学生,也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啊,怎么这忽然就变了?
裴洄是不是被夺舍了?要不要找个道士来看一看?
但温秀川依旧保持着身为人师的风度,清了清嗓子,“好了,该干嘛干嘛去,都回到座位,今天讲《廉颇蔺相如列传》。”
裴洄偷偷瞟了卢英时一眼,翻开了自己面前的书本。
一早上过得很快,到中午的时候,二人相伴离开了崇文馆。卢英时打算去温兰殊那里,裴府总有点不大好意思,温兰殊好歹是亲戚,而且萧夫人太热情了,他有点不大习惯。
只是他也不敢让萧夫人知道,害怕萧夫人因此困扰。
“你回去吧,我找我叔去。”卢英时和裴洄在门口准备分道扬镳,忽然裴洄抓住了卢英时的衣角,“你找你叔?哪个叔啊?温……温少卿吗!我……我能不能也去啊!”
这时候的卢英时在裴洄眼里,身形无比高大——大概就是,怎么会有人认识这么多名流还那么低调啊,真是一开始看走了眼,差点就得罪人家了,还好没有说过人家是“庶子”之类的话。
卢英时支支吾吾,贸然又带个小孩回去,温兰殊会不会不高兴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纠结,就有人喊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