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洄跑到一处偏僻的坊市,夜幕降临,距离宵禁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要是回去还来得及。
人影幢幢,他躲在黑暗里,抱着膝盖,靠墙角,这时节不是很冷,点点秋意袭来,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他有些饿了,街角热气腾腾的饆饠刚出炉,勾起肚子里的馋虫,紧接着,这肚子不争气地长长咕了一声。
裴洄摸摸肚子,以前他没这么狼狈过,为什么刚刚突然跟小舅生气呢?平心而论,这小舅待他不差,可为什么非得比他跟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
事实上裴洄的自尊心比许多同龄的男孩都要强,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在家里怎么说都无妨,一旦出去,在外人面前出丑,这种打击是致命的。
尤其是现在小舅并没有要来找他的意思。
裴洄越想越委屈,感觉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他多努力啊,规行矩步,生怕某一步踏错,勤勤恳恳,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都怪卢英时!卢英时一来,把第一抢走了,还做小动作,让他出丑,喊冤都没人应!
心寒,真是心寒!
裴洄饿得前胸贴肚皮了,摸摸口袋,就带了一点钱,不知道能不能买个饆饠,他喜欢吃甜口的,越甜越好,最喜欢吃樱桃馅儿的,只是这时节没有樱桃……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迈出去脚步,到饆饠店前随便买了个咸口的,破为难地用油纸包了,把钱给了人家后更是连找钱都忘了。咬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很想吐出来,但想了想吃饱要紧。
小巷之中人烟稀少,偶尔有几个灯笼照亮前路,更多的是槐树从两侧的小院伸出来,遮挡月光,连带着本就稀疏的灯光也被切得支离破碎,变成一条一条从树叶的缝隙流下。
裴洄很少有时间欣赏街景,此刻难得安静下来,心绪空前澄澈,手里的饆饠也没有那么难吃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小巷路口,忽然跑出来几条狗。
裴洄护着怀里的饆饠,眼看这些狗比狼还恐怖,流着口水,眼里似乎散发幽幽绿光,有几只还是癞皮狗,头顶秃了一块,蓄积在地上的口水和耷拉的舌头,以及低沉的吼叫,每一个都足够裴洄乱了阵脚!
以前听说过街头叫花子被狗咬了,然后就疯了,裴洄这会儿抓着墙壁,不敢动,怕自己一跑这狗就追上来,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啊!
此刻他灵机一动——不就是想吃东西嘛!
“我给你们还不行嘛!”裴洄奋力一扔,手里的饆饠落在距离他十步以外的地方,群狗一拥而上,裴洄拔腿就跑,有两条狗没抢到,就直直照裴洄的方向追了上来!
裴洄使出浑身解数跑,跑着跑着,腔子内血气上涌,呼吸都格外痛苦,四肢越来越沉,鼻子发酸,他回过头一看,心死了。
这狗也不带停的!
不会吧!他不会真的要命丧于此吧!到时候说出去,裴氏嫡子被狗咬死?这不比掉粪坑的晋景公还丢人啊!别说能不能进史书列传了,这下进笑林广记是肯定的了!
裴洄跑着跑着就开始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跑到不知是哪条小巷,忽然出现一只手,蛮力把他拉了过去,紧接着长刀出鞘,惨叫之下,有一只疯狗已经鲜血淋漓,剩下的当即落荒而逃。
裴洄气喘吁吁,靠在墙角,由于刚刚跑得太过放肆,这会儿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好容易可以休息,他顺着气,腿脚一软,啪叽坐在地上。
鼻腔内有股诡异的铁锈味,他每次疯狂奔跑后都会这样,“谢……谢谢……诶怎么是你!”
裴洄当即跳了起来,主要是站着的人太令人意外了,意外到那一瞬间自己的气力呈排山倒海之势回到了身体里。
“卢英时!你做什么,你看我笑话呢!”裴洄叉着腰,“你怎么在这儿,狗是不是你放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卢英时好生冤枉,手里的刀还滴着血,“我就不该救你。”
“你……”裴洄再也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的气,趁四下无人就想赶紧发泄,他三两步走上前,按着卢英时的肩膀,将其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肯定恨死我了,你们都这样!”
卢英时白了裴洄一眼,“真是东郭先生和狼,起开!我有事,没工夫跟你扯!”
裴洄咬牙切齿,“你们……你们一个个都……都不喜欢我!我做错什么了?我明明没惹任何人,我就想一直当第一,让我娘开心,我有错吗?你为什么要来啊,都怪你,要不是你,我还是第一,我娘就不会对我失望……”
说着说着,裴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卢英时:“……”
这大爷又怎么了这是……
考虑到确实是自己偷了人家卷子改分数,卢英时本就理亏,这会儿把手帕递给了裴洄,“给,擦擦。”
“我不用!”裴洄啪地把手帕扔到一边,自顾自到一旁抹泪了。
卢英时啼笑皆非,尽量控制自己不笑出来,“你别哭了,哎我说你……你别哭了,你要不跟我堂堂正正打一架,虽然我打架也不一定输,这样可能你更难受……”
裴洄回过头来,目眦尽裂,眼里的红血丝在灯光映衬下有点像穷途末路的野兽。
哭声停止,卢英时谢天谢地,捡起地上的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刀,上面的篆文依旧深刻。
亘古霜雪,至高至洁。处变不惊,忠勇不怯。
裴洄张大了嘴,“古雪……古雪刀?”
卢英时像个没事人,“哦,你认得?我以为你不知道。”
裴洄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虔诚起来,“开玩笑,本朝谁没看过《晋阳旧事》?谁不知道渔阳王挥舞古雪刀战场杀敌的飒爽英姿?尤其现在,国运有些不大好,大家就更爱看忠勇战将战场杀敌,或者侠客仗剑四方。”裴洄抹抹眼泪,少年人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我走了。”卢英时擦得差不多,就回了鞘,把刀背在身上,“再见。”
“不是,你要去哪儿啊?”裴洄问。
“你不是说了嘛,侠客仗剑四方。不过我用的不是剑,是刀。”
裴洄:“……”
卢英时要仗剑天涯?
卢英时要当大侠?
裴洄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像是有一大团蜜蜂飞来飞去。
“而且我走了,你就是第一了啊,你应该开心才是。走咯,以后有缘再见吧,没缘就再也不见。”卢英时挥挥手,面无表情,小包裹里面满满当当,估计装了不少细软。
“啊……卢英时,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外出需要文牒,定居需要保人,你怎么谋生?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说出去不是大侠,是‘流氓’啊。”裴洄显然更现实,“虽然大周对于游玩山水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局限,不过你……你要去哪儿?”
“去真正自由的地方。我觉得朝廷实在是太乌烟瘴气了,我没有出头之路,今天又打了人家御史中丞的儿子,我爹让我在祠堂跪一晚上,我才不跪呢。”卢英时摊了摊手,“反正我爹儿子多,不缺我一个,但我也不想说走就走,所以就把祠堂供着的古雪刀拿出来了。”
裴洄的小脑袋瓜有点不够用了。
“你为什么说朝廷乌烟瘴气啊?你能进崇文馆,之后依靠父荫,何愁不能入仕?”
“我知道啊,可是十六叔那么厉害那么好一个人,不被朝廷重用,这样的朝廷,你我不效力也罢!总有出头之路!实在不行,我就学五柳先生,我种地去。”卢英时已经谋划好了自己的未来,“我不像你有爵位要继承,我呢,是个庶子,家里的东西没我的份,也常常被人当眼中钉。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不想再过了,没想到我临别长安,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原来卢英时想走是因为……温兰殊被弃置闲散啊。也对,温兰殊早些年的确足够惊艳,十八岁中进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兰殊在之后会步入台阁,再不济外放历练,步入朝廷权力中枢,但皇帝对于温兰殊的安排可谓是让众人大跌眼镜。
最有希望成为未来中流砥柱的人,就这样被排挤去了太常寺,佯装酷爱山水,无心政事。
“卢英时,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裴洄难得理智了下来,“虽然我也觉得,陛下这样安排温十六不对,可是陛下这么安排肯定有陛下的意思……”
“你在为你小舅说话,你小舅是令狐公的外甥,也就是韩相一党。”卢英时道,“我才不管陛下什么意思,当初兵变,魏博军杀进京师,要不是十六叔,陛下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后来更是十六叔护送,才有了现今的皇帝。怎么,立功就是这样的下场?这样下去,谁会给大周付出心力——”
裴洄马上捂住了卢英时的嘴,“可不敢胡说啊,可不敢说。”
“你捂我嘴我也要说。”卢英时扒拉开裴洄的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裴洄,你今天算是认识我了,表里不一,离经叛道,性情乖张,以后他们会这么说我,为了防止你误会,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
“你能放得下你爹娘?”裴洄试图挽留。
“不是所有爹娘都跟你爹娘一样,对你抱有期待。我攻书学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他们高兴,反正他们眼里也只有那几个嫡子,我这个庶子只要别违法乱纪就行。”
本朝由于高门联姻,所以在嫡庶上也看得分明。嫡女庶女差别不大,不涉及继承的问题,一旦到嫡子和庶子,哪怕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也会互相攻讦。人嘛,谁不想多来点钱和地?
曾经有人批判过这种行为,可惜批判归批判,脑子长在人身上没法改,要改也只能让男子别纳妾,让这世上只有嫡子——可惜,绝无可能。
裴洄也有几个庶兄,不过继承爵位的是他,萧夫人只在他身上倾注心血,他有才,几个兄长待他良善。但只有裴洄知道,其乐融融的背后是母亲哭眼抹泪,又无可奈何,谁让大周的的确确允许男子纳妾呢,身边有几个男人不纳妾的?萧夫人也不愿去责怪妾室,毕竟纳妾入府的是裴洄父亲。
导致裴洄一直以为,有妾室的家就应该像他家一样。
“你走了,那你娘呢?你娘不会记挂你吗?”裴洄想借助母爱的牵绊,把卢英时留下,“你那么优秀,她一定为你骄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