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来到正厅时,望着里面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一时恍惚。蒙恬正向着他说话,看到门口的她和星魂,便招呼他们:“两位来了,请进来吧。”随着他这样说,那个背影也缓缓地回身,微妙的逆光之下,烛幽花了一点时间才看清他的脸,蒙恬接道:“扶苏公子到了,要见见各位。”
这张脸果然比嬴政要年轻许多,神似的轮廓也能看出诸多不同,将两张脸缓缓地剥离开去。扶苏没有小时候像嬴政了,烛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见过青年时期的嬴政的缘故,比起嬴政,扶苏的浓眉大眼让他显得宽厚,不如他的父亲锐利,她遥遥地望着他,总觉得在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气势。
说实话,烛幽不讨厌扶苏,但也并不想见他,然而现在要走会显得过于刻意,她一时踌躇,进退两难。星魂抬头看她,也没有走,反倒是屋内的扶苏先朝他们颔首:“星魂大人,夫人。”
都被点名了,还是得给他面子。星魂率先走过去见礼:“公子。”
烛幽慢吞吞地跟着,扶苏见状,笑:“夫人免礼吧。”
这一句话冲淡了不少烛幽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陌生感,扶苏比较随性,这一点格外地像嬴政,修养到位但不喜欢繁文缛节,在外人面前的矜持高贵都是装的,当初他对着高渐离这样一个罪囚喊“先生”便可见一斑。他过于平易近人,上位者的压迫感比之他父亲实在是九牛一毛,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这是个好事,但对于秦国来讲,是好是坏得看嬴政到底怎样为他铺路。
不过烛幽并未因他的话就真的不行礼,然后几人陷入了奇怪的短暂的沉默。蒙恬尽到做臣子的义务,向他们说明:“公子初至,正向各位了解情况,李斯大人和公输先生也是刚离开,两位也坐吧。”
烛幽未动,反而说:“我自己对情况都不太清楚,便不留下了吧。”
扶苏闻言笑了:“照我对夫人的了解,夫人所言确应属实,不过既是不知,更应留下来同听了。”
烛幽瞬间噎住,扶苏会这样说话倒是个稀罕事。
星魂言简意赅,很快地就把掌握的情况讲清楚了,扶苏将他的话与前面几人的印证起来便差不多掌握了全貌,烛幽全程沉默,可扶苏像是怕生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熟人似的,听着听着就要问她一句,她想走神都不容易,末了他还说:“夫人曾经在桑海就学多年,得了空不如带我四处逛逛?”
烛幽不由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勉为其难地应了:“公子若是想,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烛幽将面对扶苏时的那股违和感归结于她许久没有见他,以及这儿也不是秦宫,他的表现确实不应该跟在宫里一样。她迅速放平了心态,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现在她的任务是早点破解锁住东君的阵法。星魂的计划至少要等登上蜃楼之后再开始,东皇太一不会来,所以转移东君的任务会落到她的头上,当然,月神定然会插手,所以她需要做的是在月神察觉不到的情况下为东君留下破阵的破绽。万年玄冰阵叠上瑶席困阵,要破解谈何容易?不过也幸好她来桑海的时候搬空了芒昧台的书库,至少有参考。
烛幽自从睡不着之后便索性懒得睡,这会儿有事做,便不如平日里难熬,一低头一抬头,天都要亮了。在鱼肚白侵染天空之前回榻上睡了一会儿,再起身时已到了巳时,很完美地错过了早饭的点儿。她窝在榻上发了会儿呆,决定出门去寻点吃的。
“夫人可是起身了?”她还没从榻上下来,外面便传来了温柔的女声。
烛幽愣了愣,以为是传话来的,便问:“有事吗?”
“婢子前来伺候夫人梳洗。”
“不用了。”怎么突然就要派人来伺候了?
“是公子吩咐我来的,若是回去,婢子不好交代。”
扶苏那么宽厚,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烛幽一边穿鞋一边说:“照实说便好。”
“是,夫人。”
烛幽洗漱完,取了点银钱出门,一迈出去就看到一个侍女打扮的人仍立在门口,她见了她,微笑着行礼:“夫人好了?请随婢子去用早膳吧。”
自从遇到蒙恬,她就再也没有错点儿吃过饭。烛幽抬头看了看太阳,还在东方,也不是该吃早饭的时候。侍女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说:“公子吩咐为夫人留了饭。”
骗人的吧,扶苏会办这种事?蒙恬会允他这样做?烛幽摇了摇头:“你回禀公子,让他不要坏了规矩。”说罢便要走。
“夫人去哪儿?”
“这是你该问的吗?”
烛幽觉得自己若能好好睡一觉,定不会遇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今天干脆再去一趟小圣贤庄,让荀子开点药给她。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穿过几重建筑,沿着广场中轴往府外走去。
“夫人这是去哪儿?”她迎面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扶苏,蒙恬亲自陪着他,他浅笑着向她打招呼。
“去买点吃的。”
扶苏脸上的笑缓缓消失,眉头微蹙,令他看起来更像嬴政几分:“我不是吩咐了厨房为夫人留早饭吗?他们没有依令行事?”
烛幽挪开了目光:“公子,这儿不是咸阳宫,蒙将军主事时没有过特例,公子来了也不该有。臣不敢逾矩,已经吩咐人撤下了。”
他脸色稍霁:“我是看昨晚夫人屋里的灯一亮到天明,庶务劳累,所以才这样吩咐了,并非要特殊对待。夫人还是要爱惜身体啊。”
烛幽懒得多说,面上诚恳地点头道:“多谢公子关心,臣会把握分寸。公子和将军去忙吧,臣就不打扰了。”
扶苏好像一时不知要如何接话,但又一副不想太快答应的样子,默了一会儿才笑:“夫人可还记得昨日之诺?”
烛幽其实有点起床气,到吃完早饭之前都不怎么想说话。之前在宫中,嬴政隔三岔五的就要上朝,难以领教,即使陪她赖床,也会刻意为她留些缓冲时间清醒,但这次她睡眠不足,什么都没吃又在这儿同他说了这么久,终于是有点不耐烦了:“扶苏!”
他仿佛松了口气:“夫人对我太客气,我反倒不习惯。我陪夫人同去吧,正好可以看看桑海城,为夫人付账以作补偿如何?”
“……”本来想拒绝,但穷困潦倒如她,有人付钱的诱惑太难抵挡,于是她压下先前那点不快,点了点头:“那少带几个护卫吧。”
他倒是很淡定:“夫人难道不能保护我吗?”
“……哦。”意思是不要护卫,烛幽看了一眼旁边没有反应的蒙恬,旋即答应,“那走吧。”
桑海城的格局几乎没有变化,可以想见当初齐国到底是多懒得变革。烛幽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便一直喜欢的小店,店铺没变,店里干活的人已经变成了当年店主的儿子女儿,当然,也有些老当益壮的店主还在忙活。等蒸饼的时候,老大娘多瞧了她几眼:“难道是小郗娘子?”
扶苏微愕于这个称呼,烛幽则很淡定地点头:“是我,大娘。”
“哎呀,当年韩非小郎君留的钱还剩好多,结果你们两个一个都没来。”说着把扶苏刚递过去的那两枚半两钱塞回给她。
烛幽望着手中的钱,又看向大娘顿时慈爱起来的脸:“那点钱还够吗?”
“够的够的,够你吃足足两屉呢。”她麻利地把蒸笼取下来,夹了两大块蒸饼包好,递给烛幽和扶苏一人一块。
“好甜。”
大娘脸上都笑出了褶子:“都有好几种口味了,还是当年韩非小郎君的提议。他说你吃太多甜的了,都买的没什么糖的哩。”
烛幽面无表情地反驳:“是甜的贵了他买不起。”
大娘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又叹:“可惜他年纪轻轻的就……唉,还好你一直在往前看,这位是你的夫君吧?”
烛幽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不,是儿子。”
大娘惊奇:“都这么大了?”
扶苏原本正面色微妙地瞄着烛幽,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她竟然能在大街上同别人聊起来,还能毫无顾忌地说他是“儿子”,话虽然好像没错,但……好奇怪。他朝大娘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跟着烛幽继续往前走。
她小口地低头啃饼,扶苏又去为她买了一杯蜜浆:“大人有将我看作儿子?”
烛幽谢过:“不敢。”
“为何?”
这话问得也太奇怪了,这还能有什么为何?她打心底觉得嬴政的孩子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尤其是扶苏。烛幽重新低头:“因为我很有自知之明。”
扶苏好像笑了一声,她没有在意,继续走走停停,又买了许多东西——大部分都是被揽客的人揽进店里,然后无法拒绝之下挑着买了下来。就在她又要跟着进一家首饰店的时候,扶苏终于无奈地叫住了她:“夫人,再买我就抱不动了。”
烛幽回头看他,小二先一步热情道:“无碍的,公子,首饰就是要戴的呀,让夫人直接戴着走不就好了?您不如就先把东西放下,在店里歇歇脚,一会儿小的帮两位把这些都送回去。”
烛幽用眼神示意他“盛情难却”,扶苏苦笑着走了进去,烛幽反倒停在了门口,她是被一声声“张三先生”的呼唤吸引了。她看向声源,颇有些肥美的公孙玲珑腰肢婀娜地朝前追,而她所呼唤的张三先生忙不迭地叫身边的学生赶紧走。烛幽望着就差写上“落荒而逃”四个字的张良不经意间看向了她,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快步溜了,而被他推出去对付公孙玲珑的人正是那天撞到她的子明。
说起子明,且不论他到底是不是嬴皓,他和通缉令上长得这么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竟没有人将他扭送官府的。张良将这样一个隐患埋进小圣贤庄,而且颜路看起来也是知道的,那么伏念知道吗?这两位当家是代表着小圣贤庄的意思呢,还是个人行为呢?星魂叮嘱她不要理会这些事情,可她终归还是担忧这些牵连到荀子。
“夫人?”扶苏举着一支步摇划过她的眼前,“不是要看首饰吗?街上的人难道还要更好看?”
烛幽回转身,看清了他手中的步摇,是一支白玉簪,雕琢卷云纹,簪首嵌着一枚清透的紫色晶石,流苏分为两段,以同色晶石相连,尾端是水滴型的珍珠。
“好看吗?我觉得很适合夫人,要不要试试?”他笑着将步摇递到她的面前,烛幽的目光并没有落到上面,反而是盯着他大拇指根处的一道浅浅的印痕。
她抬头望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君上还没有玩儿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