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面对荀子时,跟旁的学生面对老师时没有什么差别,她心想,颜路溜得这么快,恐怕也是有这原因在其中。荀子听完烛幽的演奏,在她难得的忐忑里沉吟一时:“琴是把好琴,但你弹得却不如从前了。以往你内心明澈,乐声清越有余,而现在,入世却成为了你的负担。”
烛幽按下琴弦,缓声道:“是这几年没有怎么碰过琴了。”
荀子凝视着她,不置可否:“无论怎么说,人总是要经历些风霜才好。”
“嗯。”烛幽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在庄里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唔,是子房吗?”
荀子这样问,想来是知道其中渊源的,于是烛幽只说:“其实想想好像也没什么意想不到,韩非连我的心情都照顾得妥帖,何况是子房,他那时就很欣赏他。”
“子房很聪明,比起困囿于身份的韩非,他能更加客观地看待事情,未来成就定能不逊于他。”说着话锋便一转,“你也是如此,眼界要更开阔一点,不要步韩非的后尘。”
烛幽其实并不明白荀子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难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因为她身在阴阳家就跟着做些为世人所怨之事吗?可她现在好像什么都没开始做。而且人的眼界会被身份限定,她在阴阳家这么久,一时也不可能说跳就跳出去了……不过荀子的话她一向会多听听,这下便也点头称是,见她这模样,他便也笑道:“走吧,陪老夫去摆弄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也是无益。”
“好。”
烛幽是来客,送上山的哺食没有她的份儿,庄里的厨房本来有吃的,但她想起她在有间客栈里还有一笔钱没用,便决定去店里吃。恰逢颜路要去送还食盒,她便辞别了荀子,同他一块儿下山。
这还是到桑海之后烛幽头一次出来闲逛,城里一如既往的热闹,甚至比之前更要热闹些,阴阳家几乎在此齐聚,三教九流之人也汇集于此,蒙恬接手了巡防,关口盘查都严格了很多。齐国的从商氛围浓厚,两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各种商店和小摊,往有间客栈所在的街上走。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庖丁还没有将店开垮。”
颜路闻言不由得笑:“郗姑娘莫非还盼着他闭店不成?”
“我好像只是在普通地感慨他经营有方。”
“但在下半点都没有听出来呢。”
路过街口的告示牌时,烛幽驻足观望了一下,上面贴着好几个人的画像,在掩映的行人陆续走开后,她立刻就认出了画像上的某个人:“盖聂?”
“自从叛逃帝国,剑圣的画像就一直在上面。”
烛幽知道嬴政对他的追捕一直没有停,可是她到桑海这一路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好像并没有哪里有这么大的阵仗:“难道他在桑海?”
颜路看向她的侧脸,却说:“留在秦军重重的桑海?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选择吧?郗姑娘不饿么?下山也花了许多时间,现在已经不早了。”
唔……盖聂是为了救嬴皓而叛逃,躲过追捕的基本逻辑应当是找个人少的地方才对,虽然有话说大隐隐于市,可的确不必跑到桑海来隐,可是她的直觉并不是这样说的。烛幽应着颜路的话迈开脚,目光顺次掠过后面的几个要犯:“他们又是为何被通缉?”
颜路贴心地为她开路,不经意间挡住了她的视线:“是墨家。郗姑娘好像并不太清楚这些事情?”
烛幽抬头看向他:“墨家?”
颜路用口型做了“帝国叛逆”四个字,烛幽微微一惊,她先前以为对墨家的清剿是因为阴阳家的需求,而现在看来仿佛没那么简单。
“你问墨家?”星魂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咸咸的海风带着湿气敷面,“你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
“墨家被定为叛逆,全国通缉,大肆搜捕,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先前你又说李斯和你一块儿去了小圣贤庄,我没有办法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哦?怕儒家和墨家落到一样的下场?”星魂笑,“小圣贤庄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的老师荀子也说,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摆明了要做良民顺民,你怎么会突然担心他们会和墨家人一样?莫非你是发现了什么?”
烛幽惊异于星魂的敏锐,但他确实说得不错:“我见到了张良……子房当初是韩非的左膀右臂,在新郑时,他便十分青睐于他,分外倚仗。韩非身死,韩国不存,我不觉得作为国相之孙的他能这么轻易地放下这一切。当年流沙掀起新郑之乱,我虽然没有在那里见到他,但难保他也参与其中。林林总总加起来,如果真要翻个旧账,小圣贤庄恐难万全。”
星魂示意她坐下,递了颗果子给她:“就这一个?”
“我猜,盖聂在桑海吧。”
“你连墨家被通缉的事都不知道,却猜到了这个?倒是没错,他和墨家一起逃的,月神在此一事上可谓失职。而且李斯也遭了殃,卫庄看起来还在配合帝国的追剿,但实际上已经被影密卫查出些端倪……你,明白了吗?”
星魂的意思是让她不要管,把这些烂摊子全都摊开了晾着,晾久了总归也膈应,为什么要让他们都这么好过呢?烛幽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之后点了点头:“你要把握好分寸。”
“我知道,你也是。”星魂难得平静地结束了同她的对话,“对了,有空便随我去找找东君吧。”
“去做什么?”
“魂兮龙游,你会吗?”
“不会。”
“不会那就要学,魂兮龙游都不会,怎么打开幻音宝盒?”
烛幽默然,其实阴阳家的高阶阴阳术全靠自学,根本没有必要为此去找东君,何况这个阴阳术星魂也是会的,他这样大费周章地要带她去找人,一看便知是个借口。
东君此时关押在地下,东皇太一亲自制作阵眼的瑶席困阵里。这一次星魂没有带上大司命和少司命,而是独自跟随烛幽穿过冗长复杂的地牢过道,来到关押她的底层石牢。阴冷的水潭散发着轻微腐朽的味道,岩壁上凝出的水珠规律地荡开涟漪,这里唯一的光源是东君幻化出的三足金乌,借着熹微的金色光芒可以看到漆黑的潭水中央是一块斫平的礁石,东君就站在那块礁石上,不知是在入定还是闭目养神。
星魂和烛幽走到水边,轻唤她一声:“东君大人。”
东君闻言慢慢地睁开眼睛:“是烛幽啊,今日又是做什么来的?”
“苍龙七宿的事。”
她嘴角绽开细小的笑纹:“哦?”
烛幽错身让星魂上前,他装模作样地打量她一番,看似随意地挑了个开头:“东君大人离开时还是青春少艾,回来的时候,令爱都成了阴阳家的中流砥柱。也多亏了东君大人先前的教导,千泷的阴阳术才能一日千里。”
东君沉默半晌,无奈一笑:“果然如此。”
烛幽不知道她在“果然”些什么,她现在震惊于千泷竟是东君的女儿,但星魂却安慰道:“也不能全怪墨家太废物,东皇阁下上窥天机,月神大人锋锐无匹,再加上帝国的铁蹄,偌大的燕国尚且灰飞烟灭,以墨家一家之力又能如何抵挡?”
又是墨家……又是燕国……
“呵。”东君轻哂,“难道你到这里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东君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兜圈子了。月神大人的野心想必大人再清楚不过,送大人下狱,寻回千泷和幻音宝盒,东皇阁下的信任,距离苍龙七宿一步之遥,令她变得更加不可一世。为了能达到目的,谁能料到她会做到什么地步,大人便忍心爱女落到她的手中吗?”
东君却未跟着他的思路说下去,转而笑:“阴阳家是什么地方你清楚,就算你借我之力除掉了月神,难道便能坐稳那个位置?东皇阁下难道就能放任你如此,让你就这样做下一个月神?”
“大人若是肯松口,月神大人岂能这般猖狂?”
“可若不用月儿,落到同等境地的……”东君看了烛幽一眼,“苍龙七宿触发条件苛刻,阴阳家等待了千年,东皇阁下不一定会愿意兵行险着,若到时都是同样的结果,我帮你就是白费力气。”
“那不如,我们将目光放长远一些。”
东君瞬间洞悉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怔,旋即又笑:“星魂,我劝你不要蚍蜉撼树。”
“我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但我希望你下次来找我的时候,带来的不会是这样一句空话。”
从东君处离开,烛幽仍是什么也没问,安静地跟着星魂原路返回。快到出口时,星魂回身看她:“我倒是希望你问点什么。”
烛幽跟着也停下来,脸上依旧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太多了,有点无从问起。”
“你可以问你最好奇的。”
“我以为你只是想除掉月神大人。”结果他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东皇太一,他连月神都打不过,就算联合了东君,可东君自己都被东皇囚禁,他们要怎么去抗衡?
“你也觉得不可能?”
烛幽默认。
“你想过没有,湘君这么多年一直隐居,从不出世,湘夫人也去了,东皇阁下又到底在什么时候会到极限?”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烛幽,“他急于在刚刚寻回千泷之时便立刻实施下一步计划,还默许了月神对千泷的控制,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不是因为帝国也牵扯其中吗?”
“你觉得到底是谁等不起?是我们的陛下吗?”
嬴政虽然信这些,但从不将这些作为倚仗:“……可这都是你的猜测。”
“值得一搏。”星魂笑,两人走到阳光下,结束了对话。
门口等候的军士见他们出来,行了礼:“星魂大人,湘夫人,蒙将军请二位去一趟。”
“说了什么事了吗?”
“回大人,将军没有告知属下,只说是要事。”
“好,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