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之时,烛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冬天的不好过。她本应不怕冷,想想章台宫寝殿大改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受不了炭火带来的燥热,硬要开窗透气。而且她还在小圣贤庄的时候,藏书楼更是连炭火都没有,她还常常在极为通风的一层主殿里坐着,也从未叫过冷。可今年她却深切地感受到冷意,多厚的被子裹着,好几个汤婆子煨着,她都觉得暖和不起来。
再一次于夜半被冻醒,烛幽沉默地盯着悬在她床帐内的星月萤石,它们发出柔和而不刺眼的微光,仿佛网进了半片银河。帐外燃着一盏落地的高烛台,帘子上落着傀儡模糊的影子。烛幽抬手揉揉眼睛,半起身来掀开了床帘。
傀儡听到动静,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她面前。烛幽接过来,熨帖的热意温暖了她冰凉的指尖,她浅酌一口,温热的液体让胃一瞬间暖和起来,那股宛如浸入骨髓的冷意仿佛消了些。她索性坐起来,轻轻呼着气,断断续续地将杯中的水喝完,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傀儡,用另一只手拉过了它的手——比她的手指更凉,如何捂都捂不热,只会源源不断地带走她本身剩得不多的热意。她望着它和嬴政一模一样的脸,骤然无比地想念他,他若是在就好了,她既不会冻醒,也不会频频失眠。
她有许多理由去想念他,可最荒谬的定然是这个了。喝完水的烛幽重新钻回了被窝,与外界相差无几的冰凉令她不由得缩得小小的,同时指挥傀儡将被子里所有的汤婆子全部换一遍。裹成蚕蛹的她只露出眼睛,遥望着在屏风后面任劳任怨地烧水的那个背影。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星魂打量着烛幽,不由得皱起眉头。
烛幽扫过他的脸,复又埋头于面前的事务:“还好,我看星图都没怎么打过瞌睡。”
星魂不置可否:“需要安神香吗?”
烛幽淡淡地回应:“前些日子睡太多了,这会儿睡不着也很正常,正好我把该看的东西都看完,过段时间就能去蜀地了。”
“听说你还经常去万年玄冰阵?”
“你之前不是让我去玄冰阵里好好想想?”
烛幽难得打趣的一句还是只换得星魂的嫌弃:“你这样让月神怎么想?到时候她又阴你一把,你哭都没地方哭。”
“也不缺这一次吧。”烛幽对于此事早已放平了心态,“玄冰阵比较有利于我的修行,东君大人也在里面,我还能请教她一下。”
“你这样真令我不习惯。”星魂幽幽地叹气,他曾以为就算太阳从西边儿出来,烛幽也不会有这样自觉的时候,但随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是不是在疯狂转移注意力?”
“……没有。”
星魂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都不知道看到她对着傀儡发呆多少次了,还为它套上面具,简直是欲盖弥彰。
烛幽怕他又准备骂她,迅速道:“我最近进益很明显,要不切磋一下试试?”
星魂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有点生气,又不知往哪儿撒的憋屈夹杂其间:“你这样我都不好骂你了。”他是魔鬼吗?只会往她伤口上撒盐?神魂修补一部分之后,她的情感能力相应地就会提升很多,可她迎来的头一份情绪就是痛苦,这自然会很影响她的心态,他都知道。虽然他很气愤于嬴政都废了她的阴阳术了,她还能对他念念不忘,可这并不代表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情,而她好像对他也都疏离了,从前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没走就看三步,堵得他都挑不出毛病,真叫他不太适应。
烛幽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星魂又剥了许多的坚果,其实他和烛幽都不喜欢吃这些,只是他不想手上闲着。等烛幽又处理完了几支卷轴,他忽然道:“不如我帮你找几个男人好了。”
“什么?”烛幽莫名。
“湘夫人为你留下了那么多的养料,你也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攒着,让那些男人晚上替你暖床,白天杀了,一举两得。”
烛幽观察了他好半天,确认他不是阴阳怪气,而是一本正经,不由咂舌:“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说得没道理吗?”
“可我为什么需要男人来暖床?”
“多见识几个人,不就忘了嬴政了?你就是见识少了,只知道一个死了的韩非和一个把你戕害不浅的始皇帝。荀子不是给你说过‘尔出于崖,观于大海,知尔丑,乃可语’?同理。”
烛幽险些翻出白眼,她忍不住试了试星魂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也没有被别人夺舍:“……荀夫子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个。”她知道星魂说得不错,经历了韩非对她的好,她明白别人给的好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她最开始并没有被嬴政的好所迷惑,可后来逐渐地也陷了进去,因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呢?人愿意付出感情并不是因为对方对你的好,而是因为你对对方的崇拜与欣赏,感情的事,并不能跟挑选商品类比。
“真的不想试试吗?”
“我没有兴趣。”万一被嬴政知道了,就算他不再喜欢她,可就冲着她顶着“始皇帝曾经的女人”的名头,他也有一万个理由踏平云梦泽。
“好吧。”星魂意兴阑珊地闭了嘴。
烛幽别过星魂回到自己的房间,贴着房门缓缓滑坐于地,那股一直被她压抑着的疲态卷土重来,让她整个人看着又消沉了不少。她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为何仍旧对嬴政念念不忘呢?她对他的感情就像是一种瘾,身体和心理都难以戒断。她被嬴政养成了温室里的花,他温情地让她对他全身心地依赖,就像蜘蛛捕猎,用蛛网黏住,用毒液麻痹,等猎物飘飘然了便慢慢地吃掉。她便是嬴政的猎物,即使被他拆吃,她竟也想念那种被捧在手心的昏昏然。她明白那是陷阱,充满了谎言和欺骗,看透之时应该失望、警惕、引以为戒,可到如今她却欲罢不能、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他到底有什么好,只因为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超群绝伦的人转身牵住了她的手吗?她要如何明白个中原因呢?就像她永远也搞不清嬴政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她,他们本就不明不白,荒谬如斯。
“你说,他到底喜欢我吗?若是喜欢……又是怎样的喜欢呢?”烛幽恹恹地问守在她身边的傀儡。
它自然无法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吩咐。烛幽看了许久,抬手取下了被她亲手戴上的面具,露出了它那张同嬴政一模一样的脸。她心脏抽疼,却眼带迷恋地伸手抚过,仿佛那就是他,可手下的“肌肤”滑腻又清凉,让她再清醒不过地知道它不是他。
她好想他,又好害怕再这样想他。
她好想见他,可又不敢再见他。
为什么她就不能纯粹一点,索性恨他好了,如果能够帮她摆脱内心的煎熬的话……她蓦地想起自己在梦中竟然去吻了它,吻了这样一个没有生命的木石之物,荒谬又可笑,可现在她竟然又想这样做了。她的手指慢慢地滑到了它的唇边,光滑柔嫩,一摸就知道是死物,可是它和嬴政的唇一模一样,都是那样薄而无血色,只有被她咬了之后,它才会浮现出艳丽的红……她轻轻地支起身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与之相触,确实是冰冷的死物无疑,它再如何同他一样,终究不可能成为他。
烛幽颓然闭上眼,埋首于它的肩窝,她明明知道这分外荒唐,却还是忍不住去做,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应该收回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却如何也收不回来。她又想起了她的梦,然后骤然一颤,狠狠地将它推开。
——为何她的梦能够比现在的真实更真呢?到底之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呢?烛幽已然分不清。或许她真的如星魂所说,是疯了、病了、魔怔了。
于是并没有等到春天来临,烛幽便去了蜀地。
“阴阳家已经动身去寻扶桑神木了。”
嬴政听着汇报,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蜃楼即将竣工,确实是时候该做下一步的准备了。他并未从奏本里分出视线,只是问:“是谁去的?”
“禀陛下,是湘夫人。”
嬴政的手顿了顿,湘夫人……如今的湘夫人是他的璨璨啊。因为没有留人在云梦泽,他已经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此刻七拐八绕地骤然听到,心像是被浅浅地戳了一下。她既然能接下这个任务,便说明她已经好了很多了,也算是个好消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连下命令的语气都放柔了些:“让公输家去帮她吧。”蒙武说当年同去楚国的时候她和公输仇的关系还不错,她似乎挺喜欢那些小玩意儿的。
“是。”
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这个时节北方万物凋敝,树上除了雪什么都不会有,而南方的森林依然满目翠色,只是枝繁叶茂程度不如春夏。烛幽站在扶桑神木之下,仿佛没有警惕正向她逼近的蜀山族人。面前的巨树高耸入云,通体晶红,树叶金黄,枝干能容人在其上行走,一看就不似凡物。
它这样大,她要如何将它搬走?烛幽仰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山风吹得它们飒飒作响,好像在嘲笑她都没个准备便来了。就在她踌躇犹豫之时,身上银饰叮当的蜀山族人向她发起了最后一波进攻,说是最后一波,那是因为其他人都死了,通往山顶的路上早已血流成河。
烛幽缓缓转身,比从前更加细密的雾气以她为中心四散开去,她叹了口气,若他们安分一点,她并不想这样大开杀戒。乳白色的浓雾阻隔了她木然的视线,几乎只在瞬息,那片乳白色便染上了朱色,山风有灵,将本应弥漫的腥气也吹开了。烛幽静静地立在神木之下,若是有一丝悲悯之意,恐怕会像一位神女,然而她并没有那样的表情,一面平静地注视着一切,一面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分明就是修罗行径。
“阴阳家是非不分,助纣为虐,总有一天会遭天诛的!”垂死的长老发出哀怆的诅咒,不过烛幽眼睫毛都没动一下,手指轻轻一动,一团血雾炸开,她掐诀召来铺天盖地的巨浪,卷着这一地的狼藉奔涌下山,山岚散去,风景还是那样的静谧优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