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本已答应焰灵姬至少待够五天,但到底没能如愿,因为湘夫人传信来让她尽快回去——这么多年来头一遭,烛幽收了信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百越。她带上了白亦非留给她的许多东西,包括对剑里剩下的那把白剑。她聊天时同焰灵姬提起那把断掉的红剑,于是她转头就把剑给她了:“反正我也用不上,你现在没有趁手的兵器,干脆带走吧。”
“你不留下念想?”
焰灵姬努努嘴,示意她看看在花园里疯跑的四个孩子:“你真的觉得我需要吗?”
烛幽表示明白:“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懂他为何要送我一把剑。”
“因为红色代表血衣侯,白色代表白亦非啊。他不想当血衣侯了,剑就送走了咯。”焰灵姬的表情明写着“这还不简单”。
“……”
她抬手撵人:“要走赶紧走吧,下次再来玩儿。”
“行。”烛幽应下。
焰灵姬冲她笑:“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骗子,说过的话没有一句做到的。”
知道她说的是从前,烛幽略略表示了歉疚:“以后不会了,若是没什么事,我一个月后便回来。”
“好哦,我就再信你一次。”她冲她俏皮地眨眼,挥手作别。
烛幽花了三天从百越赶回云梦泽,前来接她的是星魂,两人坐着胧车直奔潇湘谷。
“出什么事了?”
星魂也不含糊:“湘夫人的时间不多了,见了她最后一面,便准备继承封号吧。”
烛幽最近心情被冲击过了头,此时思维已如浆糊:“……什么意思?”
他不愿多言,叹道:“她说是被禁术反噬了……总之你见了她,她会如实告诉你的。”
烛幽点头应了,掀开车帘望着下方的竹海,心中升起一股恍惚的不真实感,从咸阳离开到逃去百越,再到回云梦泽,她一路思虑重重,没有片刻休息,这会儿骤然归于这样与世隔绝的宁静,恍若梦中,她试图沉进这样的梦里,然而湘夫人的事情又让她再度绷起了脑子里的那根弦……她好累。
星魂打量着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她,不由得皱眉:“你精神不太好,和陛下的事情还没解决?”其实他本来不想问,天天操心她和嬴政的感情问题,他又不是云梦部族里那些成天没事干光支棱着耳朵听八卦的长老!
烛幽听出他话里的嫌弃,回神答道:“解决了。”本来解决了,但又有新的事发生,不过她不是很想告诉他,星魂是回来闭关的,想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没传回他耳朵里,“……我赶了那么远的路,有点累。”
他又多打量了几眼,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驱使胧车再快几分,很快就到了潇湘谷。
“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好。”烛幽目送他离去,转头进了竹林。林子里那股腐朽的味道愈发明显,竹叶好像又厚了很多,她一脚踩下去,那股落不到实处的软绵绵之感更加清晰,甚至还有汁液迸溅。进入林子深处,她见许多的竹子都开了花,如雪片般密集的枯黄叶子在细密的雨丝里簌簌飘落,上面还沾着些血红——她扫过远处枯朽的白骨,顿时明白那股腐朽的腥气来自于何了。潇湘谷从来不是一个安逸和平的地方,竹叶底下不知道埋了有多少人,看来这几年湘夫人变本加厉了。
回到熟悉的竹林雅舍,她没有见到湘夫人在廊下喝茶的身影,只有屋檐挂着的那支风铃在小雨嘀嗒里发出清寂的回响。她迈步进屋,径直去向湘夫人的卧室。即使外面天色一贯很暗,里头仍有重重帘幔。烛幽的目光越过重重竹帘,终于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师父。”
低缓的回应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是烛幽吗?”
“是我,师父。”
“过来吧,把灯点上。”
灯光之下,湘夫人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她靠坐在榻上,神情温柔地朝她伸出手:“比我想得要快些。”她像面对小时候的她一样,揉了揉她的脸,又拍拍她的头。
“我从百越回来的。”
“唔……你不在咸阳吗?”
烛幽垂下眼:“我正随君上东巡。”
“那也不错。”
“师父,先不管这些,您先告诉我星魂说你被禁术反噬了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忽然要我继承封号了?”
“……潇湘谷的竹林里埋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吧?”湘夫人瞥向了窗外,“我一直用此法留驻青春,延长寿数,如今终是到了极限。人的寿命终究是有限的,天命所定终不可强求。”
“可湘君不是还好好的?”
“夫君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呀。”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湘夫人笑:“若是我的年龄和我的样貌匹配一点,或许你就会觉得合理一些了。”
烛幽细细地打量了湘夫人几眼,道:“我以为师父不会老。”
“当然会老。不仅会老,还会死。”
烛幽觉得她从不避讳谈论死亡其实也是受了湘夫人的影响,她沉默着没有说话,湘夫人便接道:“我的书房还有茫昧台里那些你没有资格看的典籍,等你继承了封号就能看了,趁着没回咸阳,去将它们取出来读一读,对你大有裨益。至于秘法,养料我已经为你备足了,你若愿意用便用,若不愿意也没什么,留着便是。”
烛幽觉得她仿佛在交代遗言,便欲言又止地打断她:“师父……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可能都没用了。”
“嗯?何出此言?”湘夫人疑惑地想了想,“莫非你想步东君大人的后尘?”
“不是……是月神大人封印了我的阴阳术。”
“什么?”她一愣,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腕,分出一缕内力注入她的经脉,那股淤滞和阻碍令她心底巨震,“她不止封印了你的阴阳之力……若是普通封印,让东皇阁下替你解开便是,可你的力量和外来的这股力量已经夹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开,若要解除封印,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所有力量一并消去。”湘夫人痛苦地皱起了眉,“她为何要这样做?”
烛幽嗫嚅两下,心底那股憋闷已久的心酸蓦地涌上来,令她嘴唇颤抖:“是君上……是他命令月神大人这样做的。”
她骤然厉声急叱:“她本可以不做!她明知道你对水部有多重要!你是唯一的继承人!何况……她废了你,便等同于废掉了阴阳家五百年的筹谋,除非她交得出更合适的人。”她一边说一边咳嗽,嘴角沁出一丝鲜血,神情缓缓由突兀的狰狞回归平和。
“师父……”
湘夫人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随我去找东皇阁下。”
“师父,去了也不会有结果的。就像先前我受伤,东皇阁下也只说那是机缘。而且月神大人行事他几时驳过?若是没有他授意,我是不太相信的。”烛幽抬眼望着她,“何况,万一她真的找到了更合适的人呢?”
“一千年了……一千年间也只找到了一个你……”湘夫人喃喃。
烛幽并不太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太多:“除了月神大人和东皇阁下,东君大人应当也能解开我身上的封印,只要解开,一切都好说,大不了我再从头练起。水部的事我会扛起来,师父放心。”
“到如今还关心什么水部?两种心法要从头练起谈何容易,你哪里还有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
烛幽耷拉的肩膀显示了她的沮丧。湘夫人语气放柔,拍了拍她的头:“师父会想办法的。他们当你是一把钥匙,而你始终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怎么也不会这样看着不管。月神嚣张太久了……她已经忘了她到底是谁。”烛幽抬眼便见到湘夫人眼底的那一丝狰狞,她缓声道,“去把星魂叫来吧,我有话对他讲。”
潇湘谷的雨好像从未停过一般,烛幽坐在廊下,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在叮铃的风铃声中果断地放空了思绪。也不知过了多久,星魂的衣角出现在她的余光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她熟悉的冷嘲热讽:“你可真是个天才,能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你是在检验阴阳家到底有多少种救你的办法是吗?”
烛幽不动。
“早就说了让你自己小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让你不要爱上嬴政,让你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管,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半个字?嬴政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你倒是能自己脑补出来。现在你要我说你什么?连阴阳术都没了,开心吗?”
烛幽还是不动。
星魂这次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了,接着说道:“我来时问你,你如何回答我的?竟然还想瞒着我?你以为瞒得住?”
“我只是想自己想想罢了。”她轻声回答。
“自己想?去炎狱吗?跟当初一样一想六年也没想通?要不换去万年玄冰阵吧,争取十年想通了!想想你自己为什么这样有恃无恐,你以为阴阳家非你不可?以为嬴政爱你爱到能放弃他身为君王的原则?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啊,到底是谁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又傻又天真的废物!”
“……嗯。”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湘君从屋里出来,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制止了星魂再说下去:“好了,星魂大人,也不尽然是烛幽的错。她想自己想想,便让她安静一会儿吧。”
星魂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湘君则拍了拍她的肩:“星魂大人最是关心你,只是话稍微难听了一点……”
星魂的插刀能力毋庸置疑,纵然她觉得自己早已习惯,蓦然听闻这些话心头也是难过。不过她示意湘君自己没事,等他们都走了,又多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进屋。湘夫人的声音第一时间传来:“烛幽。”
“嗯,师父。”
“过来呀,站在那边做什么?”
“……哦。”
“真新鲜,这还是为师第二次见你哭呢。第一次还是东君大人把你丢水里那次,都过了好多年了,那会儿你才只有这么高一点儿。”湘夫人像是要故意逗她笑似的提起了旧事。
烛幽扯扯嘴角:“师父,我不是小孩子。”言下之意就是不需要她这样拙劣地逗她开心。
湘夫人柔柔地牵过她的手:“星魂大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他虽然说得重了些,可终归还是关心你的。”
“可我好像确实如他所说,这些年不知道在做什么,总是不停地受伤、闯祸,然后逃回云梦泽,等着你们收拾烂摊子……好像除了这些事,别的什么也没干。”
“整个阴阳家一千年也就只做一件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大部分时间都在瞎折腾,你才活了多久?”
“这如何能比?”
“在师父看来,你能像现在这样已是再好不过了。师父唯一的愿望便是你能像正常人一样会哭会笑,能够走上和为师不一样的路,不要像我一样困在这里。”
“师父……”
“可惜有些事情师父也爱莫能助。”
“或许……不解决也没关系。”
“那岂不是就与师父的愿望背道而驰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我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可我还是无法接受……”她颤抖着屏住呼吸以防哽咽泄露,“我不懂。”
“没关系,不用去想什么得失,放不下便放不下吧。如果离开他比留在他身边更痛苦,那还不如顺其自然。”
“师父是这样做的吗?”
“嗯。虽然离开夫君也很痛苦,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加无法忍受另一种煎熬。没关系的,烛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