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对她很好。很好,又令她没来由地难过。烛幽很想自己待一会儿,清清静静地什么也不做,可是嬴政弥补她的方式便是随时随地捎着她,恨不得将她变作他的佩玉。他越是这样靠过来,越是令她觉得难捱,于是她对他说:“君上不必如此,我很好。”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问:“朕记得我们从来都是如此,怎么现在不习惯了呢?”
烛幽有些为难地吞吐:“可……我最近不想听政,只想去鸿台上坐着吹吹风。”他又不可能把议政的地方改去鸿台。
嬴政一凛,并不想答应,她从台上摔下去的事情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暂时不想让她去,可看她煎熬的样子,旋即又心软了:“实在想去,便去观星台吧。”
烛幽本想应了,但他又改了口:“罢了,想去就去吧,让盖聂先生陪你同去。”
只要能让她喘口气,怎样她都愿意。烛幽像是怕他再度改口似的,飞也似地就跑了。嬴政望着她迫不及待远离的样子,心底涩涩——她这几天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貌合神离”。他其实不懂为什么明明解释清楚了她仍是如此,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她需要自己清净一下,去吹吹风,正好,他也有点事情想问问月神。
盖聂接到这个任务时并没有多问,他登上鸿台,烛幽正毫无仪态可言地躺在软榻上发呆,听到声音,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然后坐了起来。盖聂仔细打量她一番,觉得她精神不太好。他于案前坐下,烛幽招呼他:“先生喝酒吗?”
盖聂低头望了一眼空空的酒壶和两个酒樽,摇了摇头:“不必了。”
然后烛幽点点头,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壶来为自己满上。
“独酌伤身。”
烛幽看了他一眼:“对饮也伤身,喝酒都伤身。”
“……”盖聂被她噎得一时无话。
烛幽像喝水似的浅饮下半盏酒,她对嬴政之外的人说话一向开门见山,不大拐弯抹角:“正巧先生来了,我有个问题想问先生。”
盖聂颔首:“请讲。”
“犹记先生前时说,自己能找到平衡是因为死去的人并不后悔,可先生又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呢?”盖聂的话让她思考了许久,可她始终想不出个答案,难道真的凭推断就能安心吗?
盖聂望着她,叹息似的回答:“因为那个人这样对我说了。”
这次轮到烛幽哑然:“……这样吗?”竟是自己无法参考的答案,心头不免漫上了失望。
盖聂见她消沉,缓缓道:“烛幽姑娘所困,想必是韩非公子之事。”
“这些话,你会告诉君上吗?”
“这些是盖某与烛幽姑娘的闲话,倒不至于事事都报予陛下。”盖聂抬手将自己的杯子也满上。
烛幽望着杯中酒,摇了摇头:“但我知道我的身边一向有许多眼线。”
盖聂字斟句酌:“陛下只是不太擅长关怀姑娘……他的本意是想保护你。”
“嗯。”烛幽不置可否,面上有些恹恹,迅速地把话题拉回来,“荆轲说他不后悔吗?”
盖聂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再听别人提起,竟有些心惊肉跳:“嗯。想必姑娘知道,在下和他曾是朋友。”
“你杀死了他,选择了君上,难道不是对他的背叛么?”
“几百年来,列国纷争不停,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而陛下是唯一那个有能力终结乱世之人,作为鬼谷传人的我选择了保护陛下,其实是选择的在下心中的‘义’。而他也有自己的‘义’,只身入秦,图穷匕见。我懂他所想,他也理解我。他曾说若是他失败了,便请我杀了他,不要让他落入别人之手,还请我照顾好他的妻儿。”
“……所以你说死去的人不后悔?所以才如此在乎那个孩子?”烛幽有些迷茫地反问,“可我又能从何得知韩非是否后悔呢?”
“韩非公子那样的人,大约不会后悔。”
“为何?”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盖聂念完,抬眸望着她,“公子入秦,不也是为了他的义么?”
烛幽嗤了一声,摇摇头:“可我终归是无法得知了。”
盖聂觉得以韩非的性格,定然不希望烛幽背上这样的包袱,他那样洒脱,又怎么忍心因为自己的死而为活着的人增添负担呢?于是他也这样说出来了,烛幽却摇摇头:“正是他那样的人才惯会骗人。”韩非远没有他看起来的那样洒脱无忧看得开,他的识海甚至比嬴政的还要糟糕。
“若韩非公子说出的宽慰是谎言,岂不是更证明了他希望姑娘能放下?”
所以到底应该遵从逝者的遗言,还是遵从他的口是心非呢?
嬴政听完了影密卫的汇报,批阅公文的手不由得一顿:“……退下吧。”原来她还是念着韩非。她在他身边这些年,主动提起韩非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竟能谈起,应当是他挑起的,倒是他的错了……可正如他所说,他是想将那个人从她心里剜去,而不是让她沉默地记着念着,她怨他对她的喜爱是由丽姬而起,他又何尝不怨她与韩非三年同窗之谊呢?就算他相信她没有喜欢过韩非,可她的所有改变皆是因他而起,为何为她雕琢的不是他呢?如果他们能早些遇到,早到她还未去桑海之时……嬴政承认自己愈发苛求,占有欲愈发蓬勃,可谁让他面对的是她呢?
他处理完今日的事务,见烛幽还未回来,索性去接她。盖聂仍寸步不离地守着,而她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嬴政闻到若隐若现的酒气,看看这一地的酒壶,觉得她大约是想把酒库搬空。
“陛下。”盖聂神色如常地站起来。
“劳烦先生。”嬴政微微颔首,让他去休息,鸿台上眨眼间便只剩下了他和烛幽两人。他坐到烛幽身侧将她扶起来靠进自己的怀里:“璨璨?”
烛幽微微蹙眉,睫毛轻颤两下睁开眼:“……君上?”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凝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该回去了是么?”她想起身,但被他摁住,她疑惑地望着他。
“想在这儿休息吗?”
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幕天席地也别有一番趣味。何况今日月色很好,朕可以陪你月下对酌。”
“君上的酒量不好,可别耽误了明日的政务。”
“少喝一点还是可以的。”
烛幽可不信,于是她又说:“我不想看月亮。”
“没关系,看星星。”
月明星稀的天气,哪里有几颗星星?烛幽抬头寻了一圈儿,目光重新落到嬴政的脸上,他正瞧着她笑,轻抚她的眼角:“璨璨的眼睛里不就全是星星么?”
“……”烛幽起了半身鸡皮疙瘩,她转身坐进他怀里,“君上的头发里也都是星星——鬓已星星。”
多冷的笑话啊,嬴政抱着她闷笑,而她则埋进他的颈窝,重新闭上眼。喝多了酒,困了。可他不让她睡:“说好的看星星。”
“……可也不是这个看法。”烛幽抓着他散到自己身上的头发,气喘地望着高渺的夜空,他的发丝蒙着她的眼睛,这样看出去果真全都是星星,“君上……”
他含着她的耳垂含糊地应:“冷么?”
她泪眼朦胧地点头,夜风一吹,她又出了一身汗,自然是有些凉。
他伸手取过散在一旁的外袍,将她抱起来一裹,她闷哼着跌坐在他身上,咬住他的肩膀。他扶着她软绵绵的腰,调整了一下呼吸,抬手去摸她的牙:“怎么老也改不过来,总往一个地方咬?”
她缓缓地松口,无力地搂住他的颈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地发颤:“那还能……怎么办?”
他细细地吻她的下巴:“叫出来,不要忍。”烛幽本就绯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他瞄到她的肩头似乎都红了,打趣道:“璨璨的害羞来之不易。”
“唔……”
“看来朕还需努力。”
嬴政总是这般无耻,她咬着他的发梢,又被他无情地抽出,那种不上不下让人发狂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裹上来,配合着他恶魔般的低语,几乎让她彻底失去控制力。紧咬的牙关被他撬开,滚动在喉舌之中的闷声终于被激了出来,他似乎更兴奋了——烛幽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就像他非逼着她叫那个羞耻的名字才肯罢休一样,可又能怎么办?她只能任由他磋磨,直到合了他的意才免于惩罚。
“璨璨。”他一如既往地为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像是欣赏似的坐着凝望着她,等着她慢慢平息。她脸颊滚烫地与他视线交缠,他的眼角也带着绯红,靡丽而慵懒,眼底是清浅的笑意,滚动的温柔凝成一颗又一颗的星子,比夜空还璀璨,她看得有些呆。幕天席地行敦伦之事的羞赧逐渐被平静流动的满足所取代,她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是在取悦她,温柔克制又酣畅淋漓,是她喜欢的绵长和缱绻,尽管还是带着他天然的占有和霸道,她也还是能明显地体会到自己是在被照顾。
她抬起手,被他握住于掌心落下一个吻,在她手心发痒。
“君上。”她哑哑地唤他。
他低沉的声音像一碗醇酒,潺潺地融进她的心里:“朕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刻,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她认真地注视着他。
“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朕才会万分确定,璨璨想的都是朕。”
“……没有人像君上这样被我装进心里。”
他轻轻扣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璨璨,不要回阴阳家了,以后也一直留在朕的身边吧。”
烛幽沉默了一会儿:“君上不要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说这样的话,我一不小心就会答应了。”
他缓缓俯身:“那为何没有答应?”
她眼睫微颤:“我不是一直都在君上的身边么?”
“但那终归是不一样的。”他轻笑,然后将她的手扣在头顶,亲密无间地贴合她的身体,轻轻地吻她,“璨璨,不要怪朕,朕爱你。”
烛幽一愣,忽然发现他的眼底闪着奇异的光,那些光点如同璀璨的星子,移形换位后渐次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陌生的图案,她便动弹不得。
“君上?!”烛幽心底生出一丝惶恐,她下意识地抵抗。
嬴政贴着她的额头,用这样亲昵的动作说出令她心底一凉的话语:“璨璨,难道你想对朕用阴阳术吗?”
就在她犹豫之际,那道藏于他眼底的阵法已然成型,那是她不擅长的高阶封印阴阳咒,电石火光间,维持咒印的阴阳之力倏地钻进了她的经脉之中——那是被她忘却的噩梦,那种感觉与当年血衣侯将内力打进她体内时的感觉近似,又不同,这股内力浑厚而绵密,带着近乎压迫的力量,完全是在她的经脉内剐蹭。丹田之内的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被这样的外来之力同时激起,原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的它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经络想要驱逐不速之客,可那股力量强横又冷静,盘旋着直接闯进了丹田——这是月神的力量,可她怎么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君上……”她绝望地盯着眼底漆黑的嬴政,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仍是温柔如水,贴心地为她擦汗:“璨璨,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下个月朕带你去登泰岳,到时便可以昭告天地,璨璨是朕的唯一。”
烛幽无暇思考,她痛得浑身发抖,额头浸出密密匝匝的冷汗,她努力地梳理狂乱的内力,想要最后再负隅顽抗,可命运没有给她机会。突进丹田中的那股月神的力量开始旋转,将原本平和的气脉扰得一团乱,烛幽止不住痉挛,可是就连蜷缩身体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硬抗。随后,它猛然发射出无数细密如针的丝线,把凝为两团的最为原初的上善若水和白露欺霜的力量分割搅碎,让原本自行运转的它们如冰封般静止下来。
那一刻她便明白,她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