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一
嬴政抬起头,看到烛幽遥遥地站在殿门口,手里提着什么黑黝黝的东西,于是他看向身旁的盖聂。盖聂走近前,发现她不是“提”,而是“拖”——那么大一个人,她拖过来之后像丢垃圾一样地丢到他面前,平铺直叙的语气却让盖聂听出来点同情:“咸阳宫是筛子吗?全是洞?”
盖聂俯身掀开了这个刺客的面巾,不认识;再一摸脉门,很好,她记得留手了,人还活着。
烛幽问:“这次又是哪里的?”
盖聂摇摇头:“审审就知道了。”
坐在上首的嬴政朝她招招手,烛幽想了想,走过去。他温和地问:“又打扰到你了?”
“嗯。”烛幽毫不客气地肯定道,“我睡不好,吃不好,我不想在这儿待了。”原本她以为小圣贤庄的东西平平无奇,现在一对比,原来秦宫的东西才是垃圾,作为一国之君就这待遇也太惨了吧?当然,嬴政确实挺惨的,从她进宫,刺客就好像没有断过,他连她这么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全无君王权威?
迎着她同情的目光,嬴政啼笑皆非:“我明日新给你选个厨子。今日先在我这儿睡吧,肯定不会有人打扰。”
烛幽疑惑:“你真的能选出来吗?”
嬴政叹道:“虽然我的确在政事上被掣肘,但选个厨子的自由还是有的。”
“不,我是说你们这边的人吃的都不好吃。”
“……”
盖聂难得笑出了声:“不如明日出去逛一逛,兴许就找到如意的了呢?郗姑娘来之后还没有在咸阳城里逛过吧?”
嬴政看着烛幽,征求她的同意。烛幽并没有质疑嬴政能不能出宫这件事,毕竟他之前都去韩国了,出咸阳宫应该只是小菜一碟吧,于是她答应道:“那好吧。”
见她应下,嬴政露出切实的笑意,轻轻挥手,守在一旁的赵高就领着烛幽转进了寝殿。书房后面的寝殿很大,除了有宫人守夜的小榻,还有一间小室用来小憩,再往里走才是嬴政睡觉的地方。赵高领着她去了左边的小室:“姑娘可满意?”
烛幽不太挑,只说:“我想铺得软一点。”
赵高点头称是,吩咐侍女进来铺床。烛幽随手翻了翻桌案上没有收拾好的书简,是自己看过的《商君书》和韩非的一些书稿,所以说这是嬴政的睡前读物咯?他看这些东西真的能睡着?
赵高极有眼色地问:“姑娘有什么喜欢的书吗?奴可以找来。”
烛幽不以为然:“你们这里什么书都有?”
赵高笑了:“咸阳宫的藏书之全,大约能排天下第二。”
她眼珠子一转:“那第一是小圣贤庄?”
“稷下学宫几百年的藏书都送去了小圣贤庄,那里自然是排第一的。”
烛幽默然,从数量上来讲,排第二的应该是阴阳家的芒昧台,不过从品类上来讲,大约也比不上咸阳宫吧。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去藏书阁逛过,她说:“那我明日能去看看吗?”
赵高笑:“自然可以。”
她满意地“嗯”了一声,侍女们也已经极快地铺好了床。
“姑娘试试?如果不满意,可以再叫奴。”屏风随着他的话落隔在了二人中间,烛幽看到上面绘着的是一副狩猎图,也是十分常见的款式了。侍女放下层层叠叠的帘幔,就将这里遮得严严实实。烛幽躺下,披着薄被团成一团,虽然她其实喜欢开窗户,但这里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了,如果连君王的寝宫都有人来刺杀的话,那秦国真的完蛋了。这样想着,她慢慢地睡着了。
烛幽在秦宫的日子并不无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赵高的帮助下熟悉秦国的律法,还认一认重要的朝臣,偶尔跟盖聂练剑,日子过得倒也紧凑,就是朝堂并不太平,嬴政被掣肘的时候也多,再加上内宫的破事,他的心情经常都不好。烛幽见状,表示她现在的任务变成了来帮助他,如果有需要可以告诉她,盖聂不好解决的事情她可以出手,但嬴政就是笑着问她:“你准备如何帮孤呢?”
烛幽指尖凝出一点跳跃的水珠,biu的一下弹出去,炎炎夏日,一只图谋不轨的蚊子幽幽落在桌案上。她用一种不屑的语气道:“喏,神不知鬼不觉。”
赵高赶紧来收走这个不速之客,嬴政就望着她笑:“那你帮孤打打蚊子可好?”
烛幽本就面无表情的脸这下一板:“不好。”
“可是这里面的蚊子咬了孤好多包。”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香草,头也不回地跑了——楚地本就多虫蛇,她也会这些驱虫配方——要她打蚊子,实在是过分!
嬴政遥遥地问:“你去哪儿?”
“玉液池。”声音传来时,她就已经消失在殿门外了。
嬴政吩咐赵高跟着,表示自己这里留下盖聂就够了:“记得带她回来,晚上还要出宫。”
“诺。”赵高行了礼,飞快地追了去。
烛幽在韩非信誓旦旦的保证下离开韩国来到秦国,这事儿阴阳家也是知道的,她在王齮将军的营帐里醒来的时候就传了信回去,东皇太一回信表示了首肯,让她安心待着——现在又不急着把韩非杀掉了?她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烛幽一贯懒得多想,既来之则安之,这会儿她坐在玉液池中央的那座孤岛上,掩在树荫里,百无聊赖地看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手上玩儿着小术法。赵高去搬了一张小几来,为她摆了些瓜果。烛幽望着他忙碌,道:“你的轻功谁教的?”
赵高笑:“不入流的小伎俩罢了。”
他老这样答非所问,烛幽不置可否,见他又点上了驱蚊的香,把周围的败叶稍微清理了一下:“姑娘喜欢这里的话,奴就回禀君上把此处改成湖心亭吧。”
“可以吗?”烛幽好奇地问。
见她始终摸不清嬴政这个君王的权力范围,老以为他是个处处碰壁的傀儡,赵高又笑了,忍不住提醒一句:“自然可以。君上是秦国的君王,宫里的事情,他都可以做主的。”
“哦。”烛幽眨眨眼,指了指那头,“我也想要一艘画舫,还想把这里都种上莲花,都可以吗?”
赵高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惊,他先回答了烛幽的问题,随即嘱咐:“那是赵太后的船,姑娘千万莫去打扰便是。”
赵太后?嬴政的娘亲?烛幽望着那边若有所思。其实有关于赵姬的流言早已传遍了七国,饶是深居简出的她也有所耳闻,就是关于嬴政的爹其实不是他爹,而是吕不韦这种,韩非倒是说这都是无稽之谈。想及此,她收回了目光,掸了掸裙摆上的灰,觉得自古权力斗争的终极形态就是否定“正统性”,也是蛮悲哀的:“嗯。”
赵高待她答应,飞身回去了岸边,原本是预备按照嬴政的吩咐在这边等着,但不多时就被叫走了,临走前他还仔仔细细地确认了烛幽那处的安全与隐秘,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谁成想想不来什么偏来什么,还真出事了。
原本好端端跑去躲闲的烛幽回宫之后就扑到嬴政面前:“我要生病了。”
嬴政望着她澄澈笃定的眸子,停下笔,奇道:“怎么了?”
烛幽不语,身后赵高急匆匆地走进来跪下:“君上,姑娘她……她冲撞了太后。”
烛幽立刻道:“分明是她冲撞了我。”
暂且不分辨到底是谁冲撞了谁,嬴政问:“孤不是要你跟着么?”
赵高叩首谢罪:“奴有事暂离了一会儿,郗姑娘在玉液池湖心假山上待着,从未出过差错,谁想今日太后来玉液池泛舟。”
嬴政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烛幽:“所以太后如何冲撞你了?”
满意于嬴政的措辞,她开口道:“我明明待得好好的,她偏偏要带着男人到我面前,结果被吓得掉进水里,那男人也被我踹下水了。”
嬴政一时竟不知道到底是赵姬被吓落水这件事更需解决还是她在宫里偷情的事撞到烛幽面前更待解决。他把笔放下,温声问:“你为何要把人踹进水里?”
“他没穿衣服。”
嬴政的手都抖了抖,他猛地抬头看向下首的赵高,只见他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重新看向烛幽,并深吸一口气:“那么,你是为什么觉得自己会生病呢?”
“他们俩在船上交合,我不想打扰,准备离开,谁知道那男人抱着人就过来了——”嬴政抬手捂住了烛幽的嘴,徒留她无辜地睁着大眼睛。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一股怒火从头顶轰然向全身蔓延,他觉得自己此时定然是青筋暴起,但又不想吓到烛幽。他开口时嘴唇都控制不住地在抖:“赵高,带郗姑娘去看御医。”
“诺。”赵高颤抖着声线应得飞快,也顾不得礼不礼的问题了,拽起烛幽就跑,所幸她跟得上。
太医令问烛幽:“姑娘是哪里不舒服?”
烛幽一本正经:“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可能会长针眼。”
太医令愣了愣,一旁的赵高痛心疾首,恨自己没能提前了解清楚情况,他立刻把烛幽薅到身后,一脸假笑地对太医令道:“开几副安神汤就好。”
烛幽狐疑地盯着赵高,他又扭过头对着她苦笑,吩咐太医署晚间熬好了送去东偏殿书房,便领着她走了,悄声道:“此事不可声张。”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赵高闻言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何况太后是君上的生母。”
“现在都鼓励丧夫之妇再嫁,按理说赵太后作为寡妇也是可以再嫁的。”烛幽抬起头。
“……先不说旁的,再嫁和私通自古以来都是两码事。”赵高附耳道,“姑娘,千万不要在君上面前说这些话。”
她眨眨眼:“其实宣太后的事情也没过太久。”言下之意就是赵姬可以学一学她,不用非要一个男人。
赵高简直要疯了,但从小长在宫廷的他保有非常良好的素质,仍是耐心地解答:“权力或许可以温暖一个女人,但赵太后不是这种人,她需要的不是权力。”
所以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烛幽扭过头去,不再同他聊这个话题,她回想起下午那艘摇晃不停的画舫路过时,被风吹起的纱幔露出交叠的白花花的两个人,只觉得恶心。虽然《诗》里头露骨的也不少,可是从前所有人都默契地绕开了这个话题,韩非也是,他宁愿在赌坊过夜也不会去花楼,就是生怕她去找他时见到什么不该看的。这下也是过于冲击了,她才没能反应过来,等赵太后的惊叫响起时,她下意识地就给了那赤条条的男人一脚,把他也踹进了水里——真可怕,烛幽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画面都甩出去。
回去章台宫时,嬴政已经不在了,盖聂等在门口,告诉赵高赶紧去内宫陪侍,随后像换班一样地接赵高的班来看着她。烛幽望着赵高飞快离开的背影,向盖聂发出邀请:“打一架?”
“自当奉陪。”
二
太后受惊落水,躺在病榻上嚷着要抓刺客,宫里乱了多时,嬴政明知真相还得赶着处理——出了这么个事,他们自然不可能出宫了。烛幽跟盖聂切磋完毕,回来见到宫门紧闭,守门的侍从告诉他们嬴政吩咐不许人打扰,烛幽乖觉地回去了原本的住处,虽然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
先沐浴洗掉了一身的汗,烛幽坐在宫门口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觉得心烦意乱,看来安神汤果真是必要的,她一时认可了赵高。可汤还没有送来,那么还能干什么转移下注意力?她想了一会儿,索性回屋去弹琴。
嬴政带着医工来的时候,烛幽已经不知道弹了多久,他在门口就听到了内间不歇的琴音,杂乱无章,喑哑艰涩,感觉下一秒弦就会断掉。守门的侍女进去通报,烛幽停了手,余音嗡嗡的,嬴政觉得自己可以为她换一张琴了。
她起身到外间,看到他正站在她新写的那幅字前,听到她出来便看过去,只见她穿着一身极为松散飘逸的衣裳,还洗了头,披头散发的。烛幽有种光看着就能让人安静下来的神奇力量,他的心情稍微好了点,轻轻笑着问:“果真需要安神汤?”
烛幽看到他身后的侍从手里提着一个盒子,那大约就是了。她点点头,嬴政略一示意,侍从就将盒子里的药取出,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她的手上。
嬴政在桌案前坐下来:“你回这边来,太医署不知道,药就还送我那儿去了。”
烛幽捧着碗眨巴眨巴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