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王站在城外,等待着他们归来。
祂的身后,是虫嗣们组成的军队,他们无一不是整齐列阵,弯膝屈地。那只名叫斯卡的红蚂蚁就在第一排,静候虫王身侧,等待虫王发令。
普莫诺深谙来者不善,将伤重的诺缇护在身后,尾刺架在肩头,如一柄黢黑炮筒正对着虫王。
见他们到来,虫王藉由“命名”权能开始评估实验进程,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个体,普莫诺,融合进程91.42%,预测两周内未能融合成功,摈弃该方案。”
“个体,诺缇,融合进程92.86%,预测两周内融合成功,采纳该方案,全力加速实验进程。”
普莫诺闻言,面色骤变,急忙问道:“诺缇,你最后一门课程需要什么?”
诺缇已很虚弱,出声有气无力:“它需要我成为女王,也就是虫王死亡。”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虫王的爪子摁在了斯卡脑袋上。
如枯枝般的三节钩爪倏然收紧。
嘎吱——
像是捏碎了一颗熟透的红苹果,汁液、果肉、果核瞬间炸裂开来,撒落在浅滩沙地上。
诺缇瞳孔猛缩,微微张嘴,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个体,诺缇,融合进程92.90%。”
虫王重复着冰冷的数字,又一名虫嗣自愿上前,闭目等死,被祂轻而易举地捻碎。
嘎——嘎——
一只虫嗣,两只虫嗣,三只虫嗣……
虫嗣们的残骸很快被沙地吸收,更准确地说,是被深埋地底嗷嗷待哺的深渊植物的根茎所捕食,在诺缇已被认可是现存深渊的一部分的情况下,也变成了滋养诺缇的养料。
“同胞们,你们还不愿意反抗吗?我们的生命对于虫王而言,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不过是实验耗材罢了!那么多同胞在眼前死去,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普莫诺声嘶力竭地呼吁虫嗣们反抗,但仍有虫嗣不断上前,他们神情木讷,不知是出于本心,还是盲目尊崇虫王的命令,在虫王爪中献上生命与惰性,更有甚者,不等虫王动手,自我了断性命。
浅滩上的残骸越积越多,与此相对的,是诺缇的融合进程,或者说是,下潜程度,越来越深。
“93.11%。”
“93.23%。”
“93.35%。”
周围已然遍布骸族的尸体,虫王的口器仍未停止摩挲,像是一台冰冷的打印机般不间歇地吐出实验数据。
浅滩的白沙渐渐被染上猩红。
终于,没有虫嗣再愿意上前。
虫王的青白虫爪上沾满了尸骸的黏液与碎屑,祂困惑地回头看向不敢上前的虫嗣们,真心发问道:“只要实验成功,阿庇斯就可以解放,所有骸族都不必坚守于此,原计划需要的时间将一口气缩短,为什么你们不愿意继续实验?”
虫嗣们纷纷退却,对虫王的敬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虫王一一扫过怯懦的虫嗣们,越看越摇头:“就算是实验耗材,也是不合格,进程转换效率太低。”
祂将同胞们鲜活的生命当作废弃燃料一般贬低数落,普莫诺双眼布满血丝,终于决定奋起反抗,快步冲到虫王面前,尾刺从下扫起,气势汹涌,呼啸而出,直直刺向虫王的眼珠。
虫王大抵没有想过自己的造物竟敢反抗,尾刺在祂讶异的片刻间裹着灵性用力凿入,在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破碎声后,那颗青白眼珠上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随后碎屑一点一滴地开始脱落。
内里并非鲜活的血肉,而是精密得宛若机械般的构造,普莫诺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虫王很快反应过来,站稳后抡起爪子重重横扫,超出常人数倍的怪力反手将普莫诺轰飞。
滚落十几米后,普莫诺遍体鳞伤,狼狈地匍匐在浅滩沙地上,新生的蝎尾甲壳在强大的冲击之下裂开了几条狰狞的伤痕,鎏金似的□□缓缓流出,再一次哺育了浅滩。
虫王那颗破碎的眼珠像是高性能再生材料般迅速修复,祂的声音听上去欣喜若狂:“94.33%,很好,很好,太好了,个体,普莫诺,你的进程转换效率是其他个体的十倍。”
“放屁!”普莫诺啐了一口血沫,怒骂着想要起身,哪怕抡起的蝎尾已残缺不齐。
“普莫诺,不要!”
诺缇拦在了他身前。
“诺缇,你现在的状态不足以对抗祂!”普莫诺执意反抗,又咳出了一口土黄的液体,终是体力不支跪倒在沙地上。
诺缇闯入视野,虫王依旧冷漠地继续实验计划:“个体,诺缇,融合进程94.33%,灵性损耗率85.71%,惰性损耗率71.42%,受伤严重,生命濒危,必须尽快进行补给。”
说罢,虫王转身,目标是阿庇斯城内的其他骸族。
“虫王,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诺缇终于明白了女王修养学课程设置的深意。
虫王死亡后,自己便会下潜至深度七。
无论普莫诺是否下潜至深度七,成为新一任虫王,虫王都会在陨落之前将祂的惰性赠予给他自己,类似于翻涌灾厄崇尚的“活祭”。
虫王止步了,向他确认:“你应该知道堕落之种的意义了。”
“我可以许愿。”诺缇垂下眼,无奈地妥协。
污秽们掳走普莫诺,为了就是将他引到深槽,深渊们的呓语,就是为了让他许下愿望。
“不,亲爱的,你不能下潜至深度七,你不能许愿!”
耶撒莱恩的怒吼响彻心扉。
祂从未如此失态,祂从前一直诱导自己许下愿望,纵容自己向祂索求撒娇,也是为了让自己在下潜至深度七后可以一无所知、毫无顾虑地许下这最后一个愿望吧。
“个体,诺缇,你身上寄宿着最后一颗堕落之种,许下愿望,然后长成支撑这颗星球走向未来的世界树。”
虫王的计划补齐了残缺的拼图,诺缇至此也明白了,为什么耶撒莱恩要如此构造他的神国。
在他的神国中,堕落之种已经成功长成了世界树,而那竟然也是自己的末路。
胚芽是堕落之种,苗床是他的一切,养料是他的愿望,契机是他的许愿,假以时日,他就能长成支撑这颗星球的世界树,到那时,所有困扰大家的污秽、污染、末日都会不值一提。
只要他牺牲自己。
他的水源一直滋润着他,口口声声说着期待自己长大,到头来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去死吗?
他所忍受的恶意,他所喜爱的善意,他所渴求的爱意,都不过是令他下潜至深度七的养分?
他只是一头被豢养的羔羊,只为成熟后任祂宰杀取用?
下潜至深度七后,他会失去自我,他将不再是“诺缇”,只是支撑这颗星球运行的深渊的一部分法则而已。
事实铺陈在他面前,他却不想接受。
他不禁攒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突如其来的刺痛令他回神一阵,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肌肤下流淌的并非鲜血,而是污泥。
这是腐化?
他已经明白了真相,名为“腐化”的机制为了掩盖这残酷的真相开始更先一步侵蚀他的存在。
虫王意识到他的异变,厉声警告道:“个体,诺缇,惰性损耗率骤升,在腐化前许下愿望,该计划失败后将再无应对末日的方案。”
“诺缇,我是爱你的,我不想失去你,诺缇……”耶撒莱恩的语气近乎卑微。
太吵了。
诺缇沾满污泥的手抚上心口,想要感受自己的心跳,那处的鼓动却像是一颗即将发芽的种子。
“我到底该怎么做?”诺缇迷惘地喃喃自语。
“虫王不死,祂会一直虐杀骸族,直到我下潜至深度七。”
“虫王死亡,祂会成为深渊的养分,让我下潜至深度七。”
“耶兹,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诺缇忽然觉得,他可能再也无法一头扎入那个雪夜。
他有太多不想放下的东西,他有太多牵挂的人和事,他有绝对不想放手的爱意。
究竟许下什么样的愿望才能挽救一切也能允许他存有私心?
这样的愿望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虫王看出他的迷惘,催促道:“许下愿望,诺缇。”
耶撒莱恩嗓音沙哑,哀求道:“不要许愿,亲爱的。”
诺缇嗫嚅着嘴唇:“我……”
“诺缇,不够纯粹的愿望只会令情况变得更糟,如果真要许愿,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小艾的声音。
小艾从耶撒莱恩的神国里出来了。
诺缇犹豫的片刻,虫王再度迈出步伐。
“誓死守卫同胞!”
“反抗虫王暴政!”
来自骸族们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在诺缇耳畔。
诺缇抬眼,阿庇斯城门外已经挤满了骸族,他们来自不同纲目,大部分是狩猎队队员,有的只是普通民众,连盔甲都破破烂烂的。领头的正是那只金毛犬人,米莱尔,他带领着同胞们拿起武器,挡在其他同胞面前,试图阻止虫王。
虫王见状,只是冷笑:“补给确认,实验再开。”
虫王根本没有将他们的反抗放在眼里,对祂而言,只是实验耗材的补给到了,祂马上要对狩猎队下手。
“已经没有时间了,小艾……”诺缇噙着哭腔,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想再失去大家的心意,明明大家……”
大家也该被善待,被爱着的。
“我来争取时间。”
话音落定的那一刻,“死亡”重临了这片大地之上。
代称日暮,真名艾伊希斯,“乐园”的双子神之一在这一刻于阿庇斯神降。
如黄昏般殷红的红发在空中飘逸而下,他身着一席素白长袍,身后张开了雪白羽翼,赤足悬停在空中,近乎透明的瞳眸不带一丝情感,睥睨着底下不完全的生命体。
“诺缇,我会赐予你的腐化死亡。”
祂挥了挥手,他手中的污泥如雪花般消融,从伤痕中淌下的是温热的鲜血。
“虫嗣,我会赐予你们的死亡安息。”
祂双手合十,虫嗣们的遗骸分解成了点点星光,汇聚成了新的粒子的轨迹。
“虫王,我会赐予你的机能死亡。”
祂竖起手掌,虫王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望向祂。
“这违反了规则,日暮。”虫王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身体便开始了分解,像是历经风沙的石头般开始开裂,内部精密运转的仪器也迅速生锈,化作了一堆破铜烂铁。
虫王陨落,深渊内却没有出现暴动。
因为小艾夺取了祂的“命名”权柄。
蓦然间,天亮了。
阿庇斯从未有过如此灿烂的白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却对上一颗破开天光的巨型眼珠。
直径目测在一百六十米,虬曲的血丝,深邃的眼瞳,瞳孔一缩一放,视线始终聚焦于那带来死亡的天使身上。
在小艾发动自身权柄的那一刻,与其互为半身的晨星便察觉到了祂的存在。
“再见,诺缇。”
小艾冲他告别,轻轻扇动羽翼飞向那颗猩红的瞳孔。
在祂的兄长降下惩罚之前,祂冲着他微微弯起嘴角,和晨星一同消失在了苍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