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抱着胳膊走在路上,更深露重,他脑中走马观花走过许多事,比如路夫人一颦一笑的眉目,又比如傅容雪要他夸奖的样子,还有傅雪宁熬好的梨汤。
还有顾素衣的声声喊。
人啊,总是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是,都回不去咯!
但傅正不懂,月光冷寂,他惨兮兮地遥看琼花台,又走到了昔日跟荣夫人相识的朝华门,然后又走到荣亲王府,他手臂胳膊疼得紧,走路都像是在刀割。当他走到荣亲王府时,有许多的人进进出出。傅正扯住里头的一个人,瞪着眼睛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人一身常服,眉搭言笑的,他说:“我们家夫人要再嫁呢?!”
傅正眼睛瞪得很大,他马上闯进去被管事的给拦出来,却道:“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当朝嫡公主怎么会再嫁,她不是——”
管事的唉一声,“听说是楼国来的使臣,年近四十了还没有配婚,皇上脑子一热,就把荣夫人给许配给使臣了,可赶巧,那人刚好是夫人二十年前就被先帝棒打鸳鸯的少年郎呀!”
“你不知道,我们王爷其实戴了顶绿帽子。哈哈哈……”
傅正的脸比什么都绿。
管事的本着分一杯羹的精神,刚想说看这人怎么这么眼熟,他招手想说要不您进去坐?
傅正脑子像被驴踢了几脚,他头昏脑热地往井口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天公不作美,前几天刚下了雨,井边有水。傅正不小心踩到井边,有人给他推了一下,扑通一声,他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水里。
荣夫人手挑一根烟杆,迷雾一般的白罩住她整个脸。荣夫人目光迷离,吐出了一股长长的浊气,她朱唇微启,淡淡问:“按我说的做了吗?”
管事的说:“启禀夫人,已经把井盖给压上了。”
“做得好,下去领赏吧。”
“喳。”
几天后,有人来井边捞水,没成想捞出个尸体。
关乎傅相因为无法忍受清君侧而投河自残的事情甚嚣尘上。
也有人说,明明天下第一美人乃是正妻,却乐不思蜀,心思别外,待子女苛刻。
死了是谓,报应!
·
顾素衣打了个哈欠。
陈千没了脑袋的事传得邪乎,可这与始作俑者完全无关。
事情过了半月了,有人说大魔头顾素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是惊人,以精干之姿取陈千首级,让他死前连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可谓是……又有人说,此乃顾素衣蓄谋已久,陈千防不胜防。
叶非拼命摇着顾素衣的肩膀,他道:“你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大师兄!你怎么那么快啊!”
“计划多久了!”
顾素衣被摇得头昏脑涨,他正躺在摇椅上睡午觉,日子悠闲到没边儿呢。
他一拍叶非的后脑勺,慵懒而俗气地翻身,说,“神经病啊你,人都死了跟我有关系吗?又不是我砍的。”
顾素衣戴了面具,还易了容。
叶非好奇,神情焉了,“不是你吗,真的不是你吗?”
顾素衣摆摆手,他不耐烦翻身,把背对给叶非,“就算是我砍的,你不是那天跟我一起吗?我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杀陈千啊,我们去河边钓鱼不还是被赶出来了吗?”
叶非执着:“真不是?”
顾素衣往自己身上盖毛毯,朝叶非摆摆手:“记得关门。”
叶非:“…………”他腹诽,真不是?
门哐当关上,顾素衣自觉睡到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整个身体都融化了。
徐冽仍然无所踪,这让他有些睡不香,还失眠了,恰好傅容雪又去紫宸殿陪狗皇帝傅宣了,他无聊得紧。其实,若是想,杀那皇帝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摄政王陈千死了,得利者最多的自然是荣夫人。
顾素衣心想,会逼宫吗?
顾素衣懒懒地又翻个身,傅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了。他闻着对象身上清冽的气息,闭眼享受傅容雪摸他头的亲昵。傅容雪的指尖游走于顾素衣的脖颈处,让他感觉酥麻。
顾素衣说你故意呢?傅容雪也不做掩饰说我喜欢,不敢?还是不准?
他甚至都能想象傅容雪说这话时的轻佻,他主动往傅容雪的腰上去,仍然紧闭双眼,又说累不累?
傅容雪说我爹的尸体找到了。顾素衣会问那你感觉如何?
傅容雪头发垂落,缎子般的长发遮了顾素衣的眼,他忽而说:“没感觉了,我自己的感觉比较重要。就算是没有,我依旧……”
顾素衣站起来,跨坐在傅容雪的腰身上。傅容雪撩开他头发,顾素衣侧过头,挪了方便的位置让他吻。他甚至都有点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种子,长在傅容雪这棵树上。
傅容雪的手伸入顾素衣侧腰,后者全身都舒展了,非常自然地融化夏至的雪堆里。顾素衣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呢?问的语气很轻很柔,像冰凉的丝带拂了手背炙热的皮肤。
傅容雪毫不掩饰,他这次的吻很柔,是从未有过的几许柔情。那柔情来自心底深深的爱护与眷恋。他的眉头皱起又被顾素衣落在眉间的一串亲吻化开,傅容雪仰头,就无奈地说:“你怎么老是喜欢这样招我啊,那么对你你不疼吗?我的心酸死了都,咋我好好爱着的人六年前就遭了这份罪?不跟着我跑还得替这些烂人收摊子,烦死了!”
顾素衣觉得疼。他却又侧身贴在傅容雪耳边说:“我这个人是个不走运的人,但我碰到你,就觉得这辈子也太走运了。”
傅容雪那颗心给哄得熨帖熨帖的,他下巴落在顾素衣的肩上,说,“我这叫不知珍惜,啥都有,然后就啥也没有了。”
傅容雪捏住他腿的动作一紧,顾素衣展颜一笑,忽道:“错不在你,你觉得自己错但实际错误本身就存在啊,傅伯伯有二心是事实,傅宣想要赶尽杀绝也是事实,偶尔也怀疑下周围……”
“——哎!你别又犯浑!死混球——!”
“傅安!你——!”
顾素衣的所有话消弭在唇齿交融里。
被翻来覆去盖戳的顾素衣一天都没能从床上下来。在这期间,傅容雪告诉了他一些事,比如断了臂失踪的梁争在姚策手底下任职。再是傅宣给陈晗升职了,陈晗代摄政王,一时权倾朝野。荣夫人则是与宋宇凡打得火热。
江湖上,血雨剑重出江湖,血洗幽都十二州。
傅容雪仍然是在原来的位置,既没有升官,也没有辞官。好像一切就是这么理所应当,无比自然。顾素衣也不去问,为何傅容雪还不造反呢?!
傅宣不动,他们自然也不会动,安稳的日子总比动荡好。
但顾素衣跟傅容雪总觉得不对劲,不该是这样。好比心尖戳了一根刺,忍着也不是他的风格,叶非终归是要回去母亲身边的。
终于在几天后……
傅容雪跟顾素衣打算把姚策给掰了,救出徐冽。没想到却双双被神机营的人“抓”回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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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赤北门居所处。
徐冽脸上没有几块好肉,腿断了,他稍微动一下都难受得紧,必须得皱紧眉头。
他想念啊,想念自己的哥哥。不论旁人怎么说他,但徐冽想起乔烈星,心中就更加堵得慌,他相信,自己的哥哥是一定有苦衷才会扔下他的。可是,他最爱的亲人记不起自己,看自己就全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徐冽想,是不是自己当初听话一点,就不会惹得哥哥嫌弃?
他甚至都没有反抗,只想一心见到乔烈星。
姚策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推开门,笑道:“乔盟主,这就是我说的傅容雪的死士,名字叫徐冽,想来傅容雪也是能耐,居然能这么久不来救自己的下属,真是枉为主公。”
乔烈星与姚策交换了各自帮派的秘密,前者将说叶盟寒情毒的事情全盘托出,姚策听到表情越发阴狠。心想寒情毒,傅容雪怕是要遭大麻烦了。他自然是不介意跟陈晗联手,听说荣夫人早已救出了沈夫人,而杜希的女儿就在自己的手上。
姚策跟乔烈星说你让我找的人我找到了,你弟弟马上就回来找你了。
徐冽猛地睁大眼睛,那梁争缓缓推门进来,道了句:“哥哥?”
乔烈星跟梁争相认有几天了。他是根据地方还有胎记认出的弟弟,梁争只说:“哥哥,你还记得乱葬岗吗?”
乔烈星当即泪流满面,一把子抱住他说是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徐冽只觉无措,他哑着嗓子大喊,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姚策走进门来,他手举一杯毒哑嗓子的毒药,便是说:“你何必留在这里,顾素衣跟傅容雪都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就是那么执迷不悟留在这里呢?我告诉你啊,这个世界上,只有善有恶报,没有好人好报!!小时候的梁争救了你,而今啊!是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徐冽从不觉得后悔,他坚定的目光刺痛了姚策。
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姚策当即扔掉药,掐着他的脖子道:“说!清水镇其他的黄金在哪里啊?”
徐冽满口吐血,无比得意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冽笑得无比狂妄。
姚策拿起匕首,戳瞎了他的一只眼,他怒斥道:“忠诚!忠诚,真是好大的笑话,普天之下,人人都说我父亲姚安死得其所,可到头来!狗皇帝要削我家的爵位,要赐死我全家,你居然敢笑!”
“你居然敢笑!”
徐冽闭上眼睛,姚策还在不停踢他的腿。
他心想,到底是什么错了?
徐冽疼到失智,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疼痛,只好昏过去了,他哼起童年哥哥唱过的一首儿歌。原先被扔在乱葬岗,哥哥离开时也是唱的这首歌。
除了他,还会有别人记得他吗?
是否,遗忘了过去的亲人,能够记起原先的时光?
哥哥放心让他呆在这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呢喃,轻吟浅唱。
乔烈星恰好进来,问:“有人唱歌吗?”
姚策锤了徐冽一拳。
徐冽一滴泪落到地板。
啪的一声。
镜花水月,一场空。
·
冷宫处,一个宫女提着灯匆匆走过,神色慌慌张张的。
有一只黄老鼠爬在她后面,宫女啊的一声大叫。
姜姒身姿半倚在榻上,姿态慵懒,她身着华丽的服饰,右手支颐,她说:“我家阿宛竟然把陈千的头给砍了?”
姬昌笑道:“小公子很生气,就砍了。”
“自找的。安稳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去招他做什么。”
姬昌汗直流,又说:“徐太医吩咐臣告诉您一声,是不是还是要给皇上下方子?是下重些还是下轻些?”
姜姒道:“皇帝最近还是做噩梦?”
姬昌说是,姜姒又道:“我家哥哥呢?”
姬昌道:“相爷死在井里。”
姜姒说:“那便是他活该。”
姬昌又点头,他向姜姒俯首,姿态诚恳谦逊,他道:“娘娘,若是小公子知道您私自吩咐徐太医喂大了沅舒皇后的肚子,害她难产而死,又该如何?小公子可是最可怜的啊……”
“本来就没怀孕,大个什么劲儿?徐太医也是关心则乱啊。姜堰死前啊,就伏在我的膝盖上说我唯独对不起任昱,要让我一定保护好他的孩子,可惜沅舒执念太深。宋璇玑就是个白眼狼,我都没打过阿宛一次,”姜姒手捧着一个包裹,比划着,泫然欲泣道:“你说我的孩子才那么一丁点大,就被人抛下了悬崖,你让我怎么能不记着,我才养了个白眼狼。”
姬昌跪地叩首,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太后恩典!微臣永生不忘,臣替挚友任昱谢过太后!”
茫茫一等,挚友一别,竟是二十年。
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枉死,再难相聚。
姜姒道:“爱卿,替哀家奏一首唤情抄,先帝常弹给我听,我又想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