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东升,高高悬在枝头之上。
玉琉峰后山,明澈如镜的湖面上倒映出一片静谧的银色。
清可见底的湖水中,几尾巴掌大的碧灵鱼正悠然的摆着尾巴从蔓生的水草间游过,碧色的幽光划过水面,在月色下显得极为好看。
忽然,“扑通”一声,石子落水的声音响起,水花四溅,惊得水底那几尾碧灵鱼四散奔逃。
只见一紫少女正坐在临水的一块石矶上,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几颗小石子,精致的眉眼拉耸着,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苏洛白日里才痛痛快快的劈完人,然而此时她却依旧不是很开心。
出神间,又一块石子落水,溅起一池水花。
少女幽幽的叹出了口气,正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小师妹心中有事烦闷,倒是苦了这水里的鱼儿。”
苏洛怔了怔,回头,只见那雪衣青年正负手站在她的身后,唇边携着一抹清和的笑意。
见顾清予出现在这里,苏洛已经不觉得很意外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种感觉,仿佛只要每次她心有迷茫或是有事想不通的时候,对方总能及时出现。
然而当看到青年那比他身上的衣衫还要白的脸色时,苏洛却狠狠的拧了拧眉。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顾清予看起来比往日时的他似乎要憔悴一些,脸和唇都是惨白的,神色也显得有些疲惫。
见他如此,苏洛的心像是被拧了一下,瞬间什么惆怅都忘了,满是担忧的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是伤势发作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清予摇了摇头,又忍不住侧过头去抵唇轻咳了两声,这才抬步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撩起衣袍的下摆盘膝坐下,看着她问道:“小师妹不开心?”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以她的性子,今日这么痛痛快快的劈了一通,应当正是畅快的时候,怎么如今仍是一副眉眼郁郁的样子。
却见面前的少女忽然安静了一会,头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半晌,她才重新抬起头来,手指无意识的揪着衣摆,黑亮的眸子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师兄,在你的心里,是怎么看待天道的?”
上次她试探过后确认大师兄不是大人,她既有些失落同时却也松了口气,此时也可以和他坦然的聊起天道大人的事情了。
闻言,顾清予愣了愣。
青年的眸光微不可查的动了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苏洛微微一笑,问道:“我听人说,小师妹今天因为天道一事,在学宫里与陆教习起了争执?”
提到这件事,苏洛的睫羽垂下少许,闷闷的“嗯”了一声。
话落,她又不由的看向顾清予。
大师兄也是修士,那么他是不是也和其他所有的修士那般憎恨天道,认为天行不义呢?
这样想着,苏洛只觉得心情更加的烦闷。
正想再投下一块石子,却听她身侧之人淡淡道:“自两百年前天道断绝天路开始,整个修真界的修士现下大抵已将天道视为头号公敌。”
“我虽不知陆教习在堂中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基本也能猜得出来。不可否认,他所言的确实是当下大部分修士的心声。”
听到这里,苏洛抿了抿唇,垂下眸子。
那也就是说,他也是这么想咯?
她张了张口,正想替大人说些什么,却听顾清予反问了一句,“那么小师妹你呢?你也认为当今天道不公不义,欲绝这片大陆上万千生灵的生路吗?”
闻言,苏洛立刻蹙眉,想都不想的就出声反驳道:“当然不是!”
那音色听起来很是激动,顾清予顿了顿,侧首朝她看了过去。
只见那在他面前向来乖顺爱笑的少女此时的眉宇之中罕见的蒙上了一层清冷之意,唇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苏洛的神情严肃,极为认真的对面前的青年说道:“大师兄,别人怎么看我不管,但在我心中,天道绝不是那样无情无义、冰冷无情的存在。”
静谧的夏夜里忽然送来一阵习习微风,吹皱了一池平静湖面,细白的浪花如同一条银色的绸带,温柔的卷向岸边。
耳边听着这极有节律的浪涌声,苏洛也不自觉的回忆起了从前的旧事来。
只是她记忆里的水却并不像如今这样清澈无害,而是汹涌澎湃,激荡浑浊。
还记得百多年前的某一次,天阙大陆某处地域上忽然连续下起了许多日的雨。
暴雨连降多日,导致河流水位暴涨,终于有一日,随着一道巨声响起,河道被洪水冲垮决堤。
她当时正好就在附近,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被那巨大的声响吸引而来,等她到时却发现有人比她更早的到了那里。
天边停驻着一缕无形的风。
天道以身化万物,从不显形,但苏洛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
“大人。”苏洛于是游到了那缕风的身边,轻轻的唤了一声。
闻言,那缕风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小火花,你来了。”
声音听起来如往常那般温柔平静,然而苏洛却能感觉的到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那缕风静静的停着,然而它周围的云层和空气却仿佛都受了他的心情所影响一般凝滞住了。
唤过她一声后,大人便没再说过话,只是停在天边垂眸望了下去。
于是,苏洛也随着他一起从云头望了下去。
只见那片原本平和安宁的土地正被洪水肆虐。
足有丈高的山洪卷起滔天巨浪咆哮着从山上倾泻而下,大水卷着山石和泥土一起奔涌,瞬间便吞没了周围好几个村庄。
地势稍微高一些的城镇虽然幸免于被整个吞没的命运,但原本宽敞整洁的街面上也变成了一片泽国,水流中不时飘过石块、瓦片、家具等杂物,甚至还有被水泡的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
哀鸿遍野。
苏洛顿时了然了他此刻心情郁郁的原因。
天道之道,上承万物,下泽万民。如今见生灵疾苦,他自然也不会好受。
苏洛跟着看了一会,而后忍不住出声道:“大人,您若是心里难受,要不然便帮一帮他们罢。”
然而话刚出口,便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妥。
这世间每一样东西皆有自已要遵循的道,天自然也有。
虽然那些天道法则她至今仍参透多少,然而有一点她却非常清楚。
身为天道,是不可以随便插手干预这世间之事的。
时至今日,她隐约有种感觉,这世间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依循着某种法则在运行,天道只是法则的维护者,却并不是决定者。
这与普罗大众所理解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至于那法则是什么,她目前还暂时感悟不到,但有一点,即便身为天道,也不能随意拨动这些规则,否则整个世间都会乱。
她记得那时的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听她说完那句话以后,大人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后缓缓摇头,慢慢向她解释道:
“不可。”
“万物皆有定数,我若插手,反而会增添其中的变数,更何况今日之祸起,不过是昨日亲手种下的祸端,一切皆有迹可循。”
那时的她只觉得这话太绕了,她听不大懂,只是在听完大人讲的话以后便下意识的去找起那所谓的祸端来。
不多时,她就发现了大人口中的祸端起源。
只见在那山洪漫卷过的泥泞的土地上,露出了许多光秃秃的木头墩子。
这些木头墩子的数量又多又密,可见此地原来应该是一片森林,且从那木墩的粗细程度看,这片山林里的树木应当都生长的极好。
然而如今,那些山林被尽数伐去,取而代之的是边缘处大片大片的农田。
若是这片山林还在,山洪来袭时或许还能减缓大水的冲势,而如今,少了这一道阻隔,大量的泥水直接涌入农田,仅仅在一瞬间就吞没了村庄。
是人类因自己的需求和私欲破坏了这片土地,最后招来了这场祸患。
其中的始末,大人其实早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明白归明白,那缕风却始终停驻在云端不曾离开过。
水患持续了三日,大人就站了三日,而她也足足陪了三日。
那三天里,大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他身上盘桓着的那股沉郁的气息,即便是相隔数百里外都能感受得到。
直到三日之后,洪水才慢慢退去。
灾民们惊惶的回到那片土地,所见的是满目疮痍,只能悲痛不已的安葬死去的亲人。
然而水灾之中,却总是有那么些因无法被辨认出模样,或是所有亲人皆在劫难中逝去,导致无人殓葬的尸体。
于是大人便亲手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土坑,再将每一具曝尸荒野的尸首殓葬进去。
除了人之外,还有那些在这场洪水中失去性命的动物。
在做这些事的,苏洛始终能够感受到身旁停驻的那缕风里的温柔和认真。
在一具具尸首被殓葬以后,泥土中忽然升起无数道轻盈透明的光点。
他们在空中飞了一圈,像是在对某人表达感谢,而后尽数没入天际。
那是生灵失去后化作的魂灵。
尸首得以安葬,于是他们的灵魂也可以顺利入轮回之路进行转生。
大人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温柔仁慈的人。
这样一个会同众生之苦,哀众生之哀的天道,她绝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断绝整片大陆生机这样的事。
他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旧事,少女的神色慢慢的柔软了下来。
苏洛回神,看向她面前的青年。
有许多许多的事,碍于身份,她不便向面前的人解释,但她至少不能让任何人误解她对天道的态度。
于是,少女忽然笑了。
她用一种格外虔诚,又格外认真的语气对她面前的青年缓缓的说道:
“大师兄,无论这天底下的人如何看待天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最仁善,最值得尊敬的天道。”
“若要问我天道为何要斩断天梯,我虽也答不出来,但我却依旧绝对信任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人心易变,沧海桑田,但此间天道,永远是我的天。”
就在她讲完这句话以后,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顾清予竟也一时没有说话。
两相对视的片刻,苏洛只见青年的眼中一瞬间似闪过了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忽然垂下头,肩膀微震,意味不明的哑笑了一声。
那笑声微沉又透着些哑意,沙沙的刮过耳膜,让苏洛的心脏不自觉的跳快了几分。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唇畔边的笑容依旧分明,清浅的凤眸中亦有无尽的笑意蔓延开,眼底蕴了星星点点的碎芒,似是蓄了一池星光。
“小师妹的心中不是已有定论了吗?”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为其他人口中之话所烦忧呢?”
苏洛被他这笑容给吸引住,目光忍不住怔怔的看着他,却见他已转过头去,望向头顶的青天朗月,声音也变得悠远起来:
“小师妹,还记得吗?我曾告诉过你,这世间,他人的目光,看法,定论,皆不重要,因为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去看事情,于己有利,便是优,于己无利,便是劣,此乃天性。”
“所以对我们而言,其实最重要的是即便身处这纷纷扰扰的俗世之中,却依旧能够坚持本心。”
话到此处,他又转头看了过来,目色有些深,眼底似有光华流转:“我很高兴,这一点,小师妹,你做的很好。”
想了想,他又笑道:“天道有灵,知道他在这世间仍有一个如此忠诚的信徒,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这里,苏洛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笑了。
那只是她一时感念天道的肺腑之言,不值得他如此称赞。
话讲到这里之后,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并不是沉默带来的尴尬,而是空气中似有一种无形的情绪在蔓延。
苏洛没有抬头,却能够感受到那道温柔的视线仍一动不动的凝聚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