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常阔无尽,灯笼挂了一半尚未点明,雪里鸿就开了满树的红果,乌泱泱一片,像极了出嫁的红盖头。
风驰电掣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崇道握紧剑,手腕一转,震碎了漫天红蝶。
纷落的帘幕后是位悠扬的倩影,叫人影影绰绰,不大看得清,只瞧见蝉翼般的冷锋,诡气席卷时轻巧一划,梅雨堪堪勾勒出半片衣角。
——江以岚
出自东南边的修仙大家,本该资源优渥,年少成名,却因族中内乱步履艰难,导致错失应有地位。
原以为就此明珠暗藏,但之后的一次经历却彻底逆风翻盘。
彼时诡修更是散沙一盘,出名的大诡各怀鬼胎,而诡修巅峰的候选名头除了这几位大诡,就是年轻的崇道与另一位小诡。
小诡生性顽劣,不同于崇道的一心向欲,时常喜欢吞点“食物”解馋,也就盯上了美味的天骄——年幼的梅家少主。
此为江以岚的缘起邂逅。
梅家作为顶尖的世家前列自然大肆悬赏昭示,天材地宝闭眼就扔,奖赏太过丰富,甚至成了当年的空前盛况,可这饭后闲谈传到现在,竟也无几人记得当时的宝物。
大家的记忆都停留在了被提着领子扔进族里的梅家少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江以岚入族的第一句话。
至此一话成名。
对于少主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受虐心理梅家长老虽不理解但双手赞成,也就奠定了以后千辛万苦考进学宫玩师生恋后被勒令滚回家的光辉历史。
好在历经万险得偿所愿。
直到下一任少主的出世。
幼时的梅负雪更像梅家主,性格讨喜,会说好话,赢得一片长辈的爱心,但不爱修炼,不喜吃苦。
当时佛诡的矛盾已经很严重了,危机四伏,天道无动于衷,城中水深火热,这对平常嫡系繁枝家族来说可能算不上大事,但对生育艰难的仙境却是个无法避免的隐患。
后裔好吃懒做,这在同为后裔废寝忘食的沈无眠衬托下尤为严重。
起初一群长老尊者还不甚在意,只觉年幼无知,这种心绪一直持续到了少主被测出的平庸的天资。
梅家坐不住了。
谣言四起,置身事外的江以岚一反常态压下风波。
“……”
梅雨消散,时间重新回到了交战间隙。
崇道转动瞳孔,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两个少年。
寒风吹得身娇体弱的后裔瑟瑟发抖,另一位相对勇敢的天才持剑在前,强装镇定,牙关也忍不住打颤。
姗姗来迟的仙境力不从心,崇道瞥去一眼,便直奔主题。
哗——
诡气倏然疯长,遮天蔽日的黑暗沉重,野兽露出雪亮的獠牙,只听一声仿若金石摩擦的剐蹭。
咔嚓。
崇道蓦然一顿。
一股无法形容的钳制力道从双臂攀升至肩膀,无形倒刺穿透五指,咬紧肌肤死死堵住运转的经脉。
浓厚深重的诡气霎时被抽干了精气,那种滞涩一直蔓延到丹田,生生堵住了诡气的流通,被吞噬的少年撕开野兽的皮肉,两只手臂各钳住他的一条胳膊,怯懦的双目化作了金灿的佛珠,阳光重见天日。
崇道瞬间意识到什么。
已经晚了。
灵力燎原至后!
……
城墙上,两个少年你追我赶。
沈无眠抬头望了一眼,一把拉住人:“不能再跑了。”
梅负雪一时不察,没收住脚,差点摔了个趔趄。
“怎么……”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一把巨斧从天而降,璨硕的寒光晃得人眼生疼,远处本该连绵的城墙蓦然出现豁口,像是裁断生路的剪刀,另一位实力不俗的大诡出现在前方。
伴随着断层的坍塌,道路豁然开朗,小诡成群结队攀岩其上,密密麻麻望不见头,两人看得嘴唇都白了白。
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恼羞成怒的大喊:“两个浑小子,我让你们跑,没路了吧哈哈哈……崇道只要活的,我就算啃两口也不足挂齿,到时先把你们那张脸给撕下来……”
眼瞅着好好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被气成疯狗,沈无眠艰难滚动喉咙,开始推卸责任:“你那个帮主呢?屋子里诡修是他杀的吧,现在也该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震场了。”
梅负雪恨铁不成钢:“靠自己会死吗?天天想着吃软饭。”
“他怕不是出不来吧。”
“……”
“也对,换谁也不能闲得没事上别人的身,实力肯定受限。”
“……”
梅负雪斜了他一眼,冷冷道:“此阵天地灵气浓厚,禁锢极强,我被困在这小壳子里,也是实力受限,不然用得着找他?”
“……”
对于这没头没尾的吹嘘,沈无眠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体贴让位:“来,你上。”
“……”
梅负雪也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面面相觑,最终是梅负雪先败下阵来,单手一道诀就往自己脸上打:“哥哥哥哥……帮主帮主帮主,我错了,你快出来吧……”
“……”
看见这预料之中的模样,沈无眠不屑“呵”了声:“傍上大腿就忘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
“……”
梅负雪置之不理。
“我劝你也别太认真,若他真是个白手起家的丐帮帮主,眼瞎看上你……你俩都眼瞎,那也是没有结果的。”
“……”
“身份来源存疑,家里那群老古董肯定不会同意,当然也有机会,只要他修为堪比伯父伯母,把崇道给砍了,别说入赘,你硬嫁去做压寨夫人都没问题,但这样梅家也就……”
沈无眠正想再嘲讽两句,却见接连砸了几道诀的梅负雪手忙脚乱,眉头紧锁,脸色肉眼可见地看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这种状态很奇怪,像是无端发酵的恐惧,仿佛泥潭里的最后一束光消失,溺水之人失去唯一的浮萍,但两人自小锦衣玉食,身边弟子仆役不断,为何会有这般奇怪犹如踽踽独行的恐慌。
沈无眠敏锐察觉到不对。
“喂,等等……”
眼一尖,余光瞥见了某个熟悉的咒术,沈无眠陡然止音,一把钳住对方手腕,疾言令色:“你要干嘛?大白天的招魂术,人又没死,只是联系不上了,说不定神魂回到自己壳子里了,倒是你——招完魂还打不打架?到时诡修两口给你撕掉块肉怎么办?”
“掉就掉了,你不懂……”梅负雪明显是心急如焚,手肘抵着人,脚下一动,就要再次施咒。
奈何修为实在低下,还没伸手,又被人给生生拽回来。
“你今天真的很奇怪,”沈无眠板正人的肩膀,两人四目相视,梅负雪眼底那点逃避的失色展露无遗。
沈无眠认真道:“往日这时你该老老实实躲在柜子里,等着我们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然后在旁边拍马屁,长老跟伯父伯母都吃这一套,你就能顺利偷懒。”
“……”
“今日你却自告奋勇。”
“……”
梅负雪张了张嘴。
“你在瞒着我什么?”沈无眠疑惑道,“每次提及修炼你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让你多拿两下剑就恨不得要人命,可现在不仅能精准打出剑气,方才偷袭的诡修也是一击制胜。”
“……”
“你何时自己偷偷修炼了?”
“……”
少顷的僵持后,沈无眠一动不动,梅负雪率先挪开视线:“我……想保护自己,不行吗?”
“……”
“族外凶险难测,若是以后我一人独行,总要学些防身的术法。”
“……”
“为何会独行?”沈无眠却道,“家里长辈都在,你若要云游,可以叫上我。”
“……”
“彼时天下泰安,事情也都处理完了,你想去哪都可以,凭你现在的本事,也不必拘束在族内,伯母也会放心很多……”
谁知这话不知道触到了哪个苗头,梅负雪猛地一推,偏过头:“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懂,你又出不去,事情完了又如何,反正结局注定,只有他才能出去,你们都是假的,我也只是个傀儡……只有他才是真的,只有……”
他说至此尾腔带了颤音:“只有……”
锵——
金石碰撞在耳边炸响,沈无眠一个趔趄,惊惧之下侧目看去——
两把长剑针锋相对,白光交织的瞬间,衬出了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孔。
梅负雪咬紧牙关,面颊的哀凄还未褪,手已经下意识挡了出去。
这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意识,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留情,仿佛是一个时常伪装之人应有的警戒,灵力瞬间凝聚为实,哗啦一下攀爬至剑锋,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蚍蜉撼树。
嘭!
梅负雪狠狠砸在地上。
谢宁一愣,长剑煞气未登顶,与之交战的人就已经力竭倒飞。
他看了看另一边神情骤变的沈无眠,又瞥向石堆里刚撑起身的梅负雪,终于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原来是装腔作势。”
“……”
又是“锵”的一声,谢宁并未用剑,而是直接抬手格挡,锋利的剑刃砍在小臂之上犹如嵌入了坚硬的石缝,虎口传来一阵麻痛,天旋地转,沈无眠不可遏制地抱住了脖颈紧扣的五指。
指节处暴凸泛白,是愈发用力地缘故,谢宁那张与动作迥然不同的矜贵面容突然凑前,鼻翼耸动,眼睛半眯着,仿佛嗅到了极其美味的佳肴。
“天地灵气,不愧为仙境后裔。”
“……”
然后猛一抬手轻松提起了另一个飞扑过来的身影。
“这个修为最弱,”他嗅了嗅,“但灵气居然不分伯仲。”
谢宁惊奇道:“意外之喜,看来后裔不论强弱皆是大补,怪不得崇道如此决绝。”
“……”
城墙之上万顷乌云遮天,流泻下来的微光落在两个双脚离地的身影上,梅负雪仰着头,余阳照亮了他颤动的眼睫,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一股熟悉恐慌的无力蔓延全身,如同花灯被碾碎时的心悸,四肢都发软。
黑暗越来越重。
恍惚间身体似乎又回到了狭窄的柜子,识海里的沉香如寒风过境,毫无保留浸满每一寸肌肤。
字斟句酌的话犹在耳畔:“有人接近,寻机动手,势必对准丹田,不留情面。”
“……”
“那你呢?”
他听见自己祈求的声音。
“莫要怕,”祁白川这样说,“我一直都在。”
“……”
梅负雪轻轻一颤。
目光下视,脚尖三寸之上是一截束紧的腰封,诡修经年厮杀,衣服也大多帖服便捷,谢宁亦是。
腰封之下是因动作发颤的腹部。
“……”
许是对面的大诡看见了被夺的猎物,脸色渐渐黑了下来,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射向这边。
“你知崇道为何同我们大相径庭吗?”
谢宁不以为然,在对上那道杀人的眼神后,甚至起了闲情逸致的嘲讽:“因为他道心坚定,初始以欲入道,所谓掉在他眼前的那块肉,就是他年少惨遭大诡灭门。”
“……”
“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谢宁回忆道,“当时崇道未展现出天赋,只是每日流浪街头,后来遇见个年龄相仿的小孩,那小孩比他要上进得多,想要修炼,想要拜师,两人就结伴同行,去往学宫求学。”
“……”
“可惜路途遥远,他们浑身上下掏不出钱,只能靠偷抢,这种情况伴随他们行至学宫大门,二人递交了投名状,回去路途恰逢馒头铺子开业,老板施善,崇道得了两个干净的馒头,便欢欢喜喜跑去找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
“他的仇家找上门了,先回去的小孩死了,大诡没有杀他,又把他留了下来。”
“……”
“当晚学宫传来讯息,以品行不端拒绝了两人的自荐。”
“……”
“于是崇道吃了这段路程中最好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