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来这!”
梅负雪愣住了。
“诡修应该都去往梵音那边,城池四面八方都有守卫,一旦接近必然会通知父亲,我忧心你屋里出事,没注意来时街路空空荡荡,只以为大家都躲起来了。”
“……”
他恍惚一瞬,怔然道:“原来是被杀光了……”
“……”
“快去。”
神识中传来催促的声音,对方应当也十分心急,声线绷得很紧。
梅负雪最后看了一眼沈无眠,一咬牙,拉着人几步奔跑,转瞬进了柜子。
伴随着柜门的闭合,为数不多的亮光消失,梅负雪重重喘着气,身体一松,抵着木板渐渐下滑。
他仰头闭紧眼,胸前不住起伏,心跳几乎要打破那层薄薄的壁垒,任如何喘息也无法平静。
——如果有法子能短时间突破境界,飞升成仙就好了。
不用修炼,就能提升境界……那样就能变强,甚至比仙更强……然后去到外面,除掉惹人嫌的杂碎……
沈无眠的话轻飘飘回响在耳边:“可是如此……就同佛诡一般无二了。”
一般无二,自取灭亡。
“……”
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梅负雪跌跌撞撞撑着身,他想出声,可是外面窸窣不断,嗓子似乎堵死了数千把刀片,动一下血流如注,伤痛愈深。
一个堪称恐怖的念头,几乎是无可抗拒地浮现在心底。
我为什么会重生?
种种回忆如洪水奔腾,撞得他头晕脑花,行经路上的无数次似是而非的试探,无数次怀疑,每每想要恢复修为时严词厉色的警告,都在此刻浮出水面。
“诡阵……”兽车内裴初肯定道,“那就只有成仙后的本命招式才能压迫。”
林超予迟疑的声音在宅院响起:“若是灵修本身天资出重,又因为仙家血脉加持,甚至可以在飞升前早早领悟出自己的仙法。”
祁白川的面容愈发清晰,那张常年无动于衷的轻淡,在面对接二连三的挑衅后,终于浮现出了恼怒的意味。
“让你如何?”
三指毫不留情钳住下巴。
“让你违背修炼法则逆天而行。”
“两修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肌肤上力度加大,疼痛无可避免,“你要试吗?”
“……”
一股空前绝后的迷茫疯狂增长,接踵而至的刺激如同剐肉去骨,一道一道深入皮肉,起初还疼痛万分,到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
我为什么会重生?
“……”
我出生的意义是什么?
父母为什么要瞒着我去寻梵音?他们在害怕什么?
我为何可以窃取别人的灵力?
我为何不用飞升就能领悟仙法?
“……”
梅负雪咬紧舌尖,铁锈霎时涌进喉咙,突如其来暖流并没有带来舒缓,反而是在习惯寒冷后,对无缘无故的关怀竖起千般防备。
一个天方夜谭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却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一声皆一声,五脏六腑几欲要尽数吐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推掉头顶压制的天平,只有这样才能躲过九霄雷劫之后,那早已铺好的前路。
“……”
柜门外的响动越来越近。
夜幕下的交锋风起云涌,层层浪潮下一只手掀起帷布,修长分明的指骨上翘,带着讥讽的嘲意,只见祂轻轻一压——
哗啦。
四肢曲折,梅负雪不堪负重,弯腰时看见了身上纠缠的镣铐。
白线堆积,冰冷刺骨。
原来他才是那个青灰天幕中,缠满棉线,按部就班的傀儡。
“……”
“祁……白川……”
良久过后,一声细微,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要去验证那不切实际的哀求轻轻回荡在柜里。
“……”
然而神识中没有声音。
心底的防线轰然崩塌,梅负雪急切起来:“祁白川……祁白川……你应我一声,祁白川……求求你……”
柜子里太狭隘了,像个竖立过来的巨大棺木,盖子一合,所有的美梦甜蜜都被关在外面,有的只是死人般冰冷无知的空气。
数遍重复似乎可以让他获得一丝活人的气息,梅负雪越说越急,到最后声音开始不稳,旁边的沈无眠也没了动静,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安静,他说得嗓子发哑,不肯停下,手死死扣住坚硬的木板,尖刺扎进指缝无知无觉:“祁白川……”
“祁……”
“我在。”
霎时白川过境,与恐惧截然相反的温柔压下了所有的迷茫与恐慌。
“祁……”说到末,尾音欣喜中带上了委屈,“你怎么跑了……”
“……”
“听话,乖……你先坐下。”
祁白川显然察觉到了他状态得不对,声音很轻,带着丝□□哄,梅负雪感受着红线上淡淡的灵力波动,心底稍加犹豫,不情不愿贴着角落蜷缩起来。
“坐下了……然后呢?”
他接腔接得很快,有种违和的割裂感,仿佛一瞬间就同方才那个歇斯底里的人分离开来。
“八方阵远超蜃境,排外极强,我不属于轨迹,故而被剥离。”
“……”
梅负雪抿紧嘴,没吭气。
“现在情况如何?”
“……”
半晌无人回应。
祁白川并未心急,反而耐心道:“闭眼沉心。”
说罢又没了踪影。
梅负雪心里一惊,还未开口一阵黑暗就毫无征兆席卷双眼。
脑海一阵迷蒙,意识无尽下沉,等再恢复知觉时面前就是一片浅淡的雾气。
——是识海。
喜悦都写在脸上,梅负雪陡然明白原委,刚落地就身形一闪,目的明确,恰好躲开了欢欢喜喜扑棱的鸟团,直冲雾气中模糊的影子。
识海很是空旷,身影才刚刚凝聚成形,未等开口,远处的衣摆就疾如风雨,在距离约莫还剩几尺的时候猛地一跃,如同方才的鸟团般整个人扑过去。
祁白川回身,手臂一托稳稳接了个正着。
那边被丢弃的鸟团看着一段时日不见就截然相反的某人,倒抽一口凉气。
“莫要怕,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
祁白川低下头,一手抱着人,一手挪到后背处轻轻拍打。
他没有问任何原因,只是重复着娴熟如哄孩子的动作,语调轻缓,贴进耳骨,轻易举就能平复人心。
回忆中冷冽的质问开始破碎,梅负雪收紧胳膊,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只手渐渐移动,深入发间,绕过耳背,拇指摩挲在眼尾。
他埋着头,眼睫微阖,任由沉香裹满全身,似乎是想整个人融入其中,就这么过了很久,久到心跳平复,四肢恢复温度,血液重新流通,那种麻木的感觉开始缓解,思绪渐渐夺回掌控权。
但仍未松懈。
屋内沈无眠的话犹在耳畔,仿佛一把尖锐的匕首,将那些埋藏在光鲜亮丽的污垢都生生刨开,留下血淋淋的伤疤袒露无遗。
疼痛在暴晒下枯木复生,愈演愈烈,梅负雪却仿若感受不到,身体肌肤伤痕累累,任何一棵救命稻草都足以让他获得喘息的机会,他只能死死抓住,用力拥抱,仿佛坚持着闭口捂耳,不去想,不去看,他就仍是个不问世事的孩子,就能逃避一切烦恼痛苦,沉溺在自己的美梦中。
祁白川低声询问:“外面情况如何?”
“……”
呼吸声浅淡,除此寂静无声。
一根指节强硬伸进下颌,梅负雪被迫抬头,露出那对空洞黯淡的眼眸。
突然暴露在光下,他反应慢了半拍,少顷后头一偏,才挣扎要缩回去。
可对方没再给他机会。
两指钳住下颚,祁白川强迫着怀里人一寸寸从颈窝抽离出来,梅负雪躲闪不及,只能随着对方的动作挪动,直至彻底撞入那道足矣抚平一切惊慌的目光中。
“遇见沈无眠了?”
指腹向上,祁白川摩挲着紧绷的肌肤,话语强硬不容拒绝。
“……”
“嗯……”梅负雪讷讷出声。
“……”
“他同你说了什么?”
“……”
“还能用剑吗?”
“……”
梅负雪瑟缩了一下。
“手给我。”
语调虽是安抚,但其实行动已经自发入主,也不见他如何紧逼,只反手一捞,便将人蜷紧的五指舒张开来。
掌心冰冷,一把长剑慢慢凝聚成形,梅负雪垂眸看去,光滑的剑鞘映出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容。
“门外不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头顶声音清晰,字句钻入耳膜。
手背覆上另一张带着厚茧的掌心,梅负雪怔怔然看着自己拔出的剑——锋刃锃亮,雪白的光泽中是对方耐心叙述的脸庞。
“佛诡也是人,惧怕死亡,但身体经脉强度远超灵,一剑刺破心脏未必会丧命。”
“……”
“唯有一处致命之地。”
“……”
祁白川牵着人,缓缓贴近胸前,两只手都落在了他的心脏处。
掌心顺着衣袍的纹理处缓下滑,一直挪到了下腹丹田,脐下三寸。
“佛陀炼化诡修,会将诡气渡进丹田,此时舍利现形,自发包裹住诡气,两种力量碰撞,消弭只是时间问题。”
“……”
“这段过程,就是佛陀最虚弱的时刻。”
“……”
“若两修交战,有人接近,寻机动手,势必对准丹田,不留情面。”
“……”
梅负雪茫然地抱着剑,似乎不明这句话的用意。
祁白川仍在徐徐告诫:“如遇梵音崇道,立即跑,听懂了吗?”
“……”
梅负雪木讷点头,眼底隐隐现出祈求:“那你呢?”
“……”
“我在轨迹终点等你,”祁白川这样说,声音如有实质,轻飘飘落在他脸上,是抚平人心的镇静,“莫要怕,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