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虚宗的大殿阒然无声。
那一声不绝于耳,仿佛穿透了几百年的时光,撕开了遮羞的纱布。
二十余位长老尊者都保持着同一个抬头仰望的姿势,似乎都没有回过神来。
殿内安静了很久,却是殷鹤归最先开口:“宗主衾影无惭,问心无愧,当年是梅家家主率先提出站队,宗主从始至终听从指令,事后恪尽职守料理余孽,几位仙境家主都已逝,灵修实力大损,我们不能再牺牲了!所谓的冷眼旁观不过是油尽灯枯!”
“……”
“油尽灯枯?”
“……”
“为何会油尽灯枯?”
沈无眠和蔼道:“你们宗主未曾同你讲述梵音的计划吧?”
“……”
“当年崇道修至瓶颈,欲望锐减,为求突破召集各大诡修谈判,许诺他们吞噬灵佛,而他只要梵音的命。”
“……”
“所有人都被骗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吞噬修为增长后的诡修。”沈无眠道,“梵音与几位仙境家主计划先行示弱,诱他出来趁机揭穿他的阴谋,再击溃诡修的联盟,但其中发生了变故……”
他边说边倾身向前,一只手肘撑在座椅上,缓声道:“崇道过于谨慎,即便梵音遣退多数佛修,营造寺庙百忙度化亡魂,自己尘缘大降的假象,但依旧石沉大海。”
“……”
“不知是否是此举激怒了他,数十座城池突然冒出百位诡修,梵音无可奈何,便让几位仙境家主先去抵挡,自己另寻其法……”沈无眠说到这,声音陡然一低,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也正是这时,你们敬爱的宗主出现了。”
“……”
“他们让梵音另寻他饵。”
“……”
“崇道吞噬修行需耗极大,除自己人外,便是修为高的灵佛与仙境后裔,前者无异于虎口拔牙,后者就不一样了。”沈无眠眸中闪过异样的光芒,“我是几大家族里最出色的天才。”
殷鹤归滚动喉结,有意无意避开了那道视线。
“他们悄无声息遣散了城中的守卫,诡修入侵,我误以为壁垒被破,从家中逃去寻人,一路顺风,直到入了府,才发现不对。”
沈无眠叹息道:“原来诡修一直都跟在我身后。”
“……”
“他们想跟着我,找出其余隐藏的后裔。”
“……”
沈无眠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目光穿透沉重的大门,落在遥远的北方,“城池没有壁垒,诡修轻而易举入了城,族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手无缚鸡之力,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之中必须要有人活下来,作为这场临终变卦的证人,既是我引来的灾难,那就由我解决……”
殷鹤归怒斥:“我们宗主好心提议,根本无法左右决策,梵音大师也只是采取了宗主的意见,何苦赖在我们头上!”
“那为何要暴露护族屏障?”
“……”
“我为何要出族?”沈无眠尾音轻浮,虚飘到没有落处,“因为屏障破了,我无法再待下去,仙家的束法只有仙家知晓,梵音来了也只能硬磨,但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屏障居然自己解除了。”
“你们说这是为何?”
“……”
“灵修……人多眼杂,”殷鹤归辩驳,“若有奸细混入队伍……”
沈无眠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解释,自言自语般继续:“我临走前锁紧柜门,确保无误后跑了出去,诡修已经进到府内,他们并未动手,而是同追赶猎物一般将我撵至城门口……”
“我看见了崇道。”
……
街路空荡无物,周围都安静得不像话——
除了身后的脚步。
沿着雪里鸿一路蜿蜒向上,不过数里便是城门,城池之间有联络的法器,只要点燃符纸,远在天边的大人就能看见回信。
沈无眠脸上浮出希望。
快了。
就快了。
围墙厚重的金石门破了个窟窿,墙体半塌,只能一步一步爬上去,尖锐的裂石割破了掌心,沈无眠仿若未察,每用一次劲身下就多一个深印子,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他回头看了一眼,追赶而来的诡修不知为何都停住了脚步,几十对眼眶几乎全是漆黑的瞳孔,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上同他一样带着笑。
一股凉意从脊椎骨顺流直下,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沈无眠只是瞬间的犹豫,果断回身向上。
只要能爬到顶上。
只要能传出音讯。
只要……
啪。
美梦突然破碎。
弯月割开深夜的伪装,稀薄的凉风中一袭黑衣拉开地狱的大门,五指传来一阵剧痛,是靴底碾压其上,沈无眠下意识抽手,却在下一刻被人提起领子
占据整个眼眶的黑色直勾勾看着他,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陡然放大,沈无眠刹那间屏住呼吸,冷气贴脖颈,对方鼻翼轻动,瞧了他片刻,露出一个颇为和煦的笑容。
崇道低低道:“另一个呢?”
……
“事出紧急,在梵音大师采纳建议之时,我们宗主就已经派人通风报信。”
殷鹤归依旧没有退让。
“城池之间相距千里,通风报信又有何用?”
沈无眠冷声道,“诡修大肆出动,能为梵音争取时间的代价是仙境家主的联手,前线少了一位仙境,你可知后果?”
“……”
成千上万诡修的车轮战饶是仙境也难以承受,唯有两两替换,一旦镇守之地失去一位仙,等待另一位的便是力竭而亡。
“一方失手,诡修攻破,另三方就会背腹受敌,两两替换不再成效,所有人会要进行恶战。”沈无眠轻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通风报信。”
“……”
殿内一片死寂。
殷鹤归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随着时间流逝,身后隐隐传来灵力波动,殿中央站立的几位尊者都一言不发俯首,半空垂落的袖袍轻微鼓动,掩盖了下面掐诀传音的手。
远在殿外的天幕似有流光一闪而过,涵虚宗平静不久的几道强悍气息又有复发的趋势。
沈无眠并未制止,只是扫过几道惊疑不定地面容后,轻柔道:“我再告诉你之后的事。”
“……”
“消息传出去了,伯母在最后一刻成功救下我,远在天边的梵音也终于察觉了崇道的踪迹。”
沈无眠说:“但赶来是需要时间的,除了伯母无人能托住崇道。”
“……”
“前线几位仙境家主苦苦支撑,灵力损耗至死,防御失守,诡修自然大批涌入,活吞百姓,方圆千里都成了死人城,而伯母势单力薄,难以抵抗,结果已经注定。”
“……”
“你们的宗主却不见人影。”
“……”
沈无眠说完,微微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天衣无缝的计划,借通风报信为由,实则一去不返,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藏入族中,重启伯父伯母亲手布的护族屏障,直至战争平息,梵音崇道同归于尽,才装作大难不死如释重负。”
“……”
“可惜他们这副摇尾狗的模样被人看到了。”
“……”
殷鹤归低着头,再没说话,似乎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真相震得无知无觉。
“你猜我为何知晓得如此详细?”沈无眠一字一顿,话语清晰,“因为死人城里,有个孩子活了下来,有个孩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
良久的无声发酵,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那种沙沙的灵力波动也停止了。
迷茫,震撼,数种斑斓的颜色泼洒在位高权重的尊者面上,除了殷鹤归,其余人都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仙家最注重什么?
自然是名望,修道,飞升。
活了那么多年,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谁底下没点龌龊事,几位仙境接连死亡,对灵修无异于重创,甚至自那以后再无仙境。
以当时的状况,凭借那几位仙境的名声威望,消息一旦走漏必会众怒难犯,双拳难敌四手,或许几位宗主初衷只是怯懦,并未想做到如此地步,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
“沈宗主言之有理。”
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一道截然相反的声音突兀响起。
众人一愣,都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竟是抬起眸的殷鹤归。
“我承认我的过错,可你所言的护族屏障,都是梵音的意思。”
殷鹤归脸上扬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说出的话却有些微妙,“沈宗主您是否也有隐瞒?毕竟……这几大家族第一天才的名讳未落到实处。”
“……”
未落到实处?
几位尊者还未开口,就听见上方沈无眠冷冽目光刀剐而过,声音寒凉:“陆、烛、阴。”
“……”
众人猛然意识到什么,凝神一看——
方才据理力争的殷鹤归一扫而空,周身气度多了一种兔起乌沉的宁静,手上也不知何时搭了把拂尘。
他说话时气息很稳,只有拂子随着细风荡漾,与宽大的袖摆交相辉映,颇为仙风道骨。
——陆烛阴。
无相宗宗主。
殷鹤归来时居然带了一抹宗主神魂!
“沈宗主未免失之偏颇,”陆烛阴莞尔一笑,“灭世一战除了年轻修为低下之辈,世家几乎全族出动,但你们却窝藏了一位足以扭转战局的半仙,我可否认为……”
他长叹一声:“你们意欲留存实力,事后力夺仙首一位。”
“……”
沈无眠面无表情。
“仙境的陨灭主因终归在梵音,与我们关系甚微,沈宗主不妨解释一下,为何我们事后赶至梅家时……苍梧宫宫主,也就是当年同你一起的仙家后裔,是个半仙?”
“……”
“我记得……在此之前,他的天资修为在世家中一直排至末尾。”
“……”
“沈宗主莫要动怒,你我皆有不为人知的苦衷,不如此事暂时揭过,”陆烛阴笑容慢慢淡下去,“毕竟……当务之急是处理那位诡修。”
“……”
“梵音崇道一战,因仙家的失责,至使方圆千里成了死人城,唯独一位孩子活了下来,家破人亡,他目睹了这一切,怨气自然极重。”
“……”
“怨气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同为天才。”陆烛阴看着上方无动于衷的脸,认真道,“你们为追寻几位仙境家主之亡,固执己见将他留了下来,放在身边修行,即使在了解始事情末后依旧未斩草除根,带来的后果呢?”
“……”
“后果就是滋生他对仙门的偏见,让他不惜蛰伏百年,甚至暗中修诡,只为寻机复仇。”
“……”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
“我斗胆再问沈宗主一个问题,”陆烛阴俯首行了一礼,正色道,“苍梧宫隐世不出,招收弟子逐年减少,宫门一闭就是数百年……”
“这究竟是宫主重伤修养,还是……”他顿了顿,尾音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惋,“当初与那诡修一战,筋疲力尽,早已身死道消,不在人世?”
“……”
此话一出,死寂如水。
看不见的锁链缠住了脖子,任人如何挣脱也无法挪动分毫,众人便只能看见上座那席垂落的紫棠花纹。
缄默无声,凭空摇曳,犹如数百年前屹立顶峰的世家,一言令下,四方无异。
片刻的沉默后,沈无眠忽然笑了。
刹那间宫殿珠帘碰撞,溅起数朵涟漪,声音太过急促,如同翻腾的浪花,一潮一潮打来,唯有漩涡中心平静如水,陆烛阴感受着四下灵力波动,露出了同上方如出一辙的笑容。
沈无眠轻声道:“你与其在我这肆意揣测,不如仔细想想撺掇你们滋事之人的意图。”
陆烛阴笑容消失。
“论道临至,近年天骄愈少,聚灵阵即将建成,仙门后辈有望,在如此紧要关头,你们一直咬死一位不成气候的诡修,意欲何为?”
“自然是为了仙门着想,”陆烛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