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梅负雪面色遽然变了。
佛诡沉寂。
昱奕二十一年。
这是堪称修仙界巨变的大事。
叶家空闲之际他已将书籍摸了个大概,但无论任何史书,但凡提及关于佛诡如何陨灭,都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最详细的不过是说二者同归于尽。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如此惊天动地之变还比不上某人一届论道大会的详录,种种维和的作态就仿佛有人刻意隐瞒了一般。
可这般动荡该如何压下?
心中隐隐察觉异样,他慌忙追问:“蜃境终归与精血有关,记录的是孟家之变,那八方阵运作的是……”
“是创立者之过。”
祁白川说得决然。
创立者精血暗含其中,应当记录的是改变他这一生,或者是他家族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
竟是如此吗?
梅负雪哑然失声。
过了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孟家从地底延伸到锁链不断抽取气运,那八方阵照理说也应相同,现在还没见到,或许等等就能发现端倪,但我有一个疑问,这些阵基费力庞大,甚至可以说是单独开辟出的小世界,如此费尽心机,为何不在现世直接窃取气运。”
“因为要瞒天过海。”
祁白川声音冷下来。
他说得果断,没有任何犹豫,似是早已知晓般,“天道不会允许打破平衡的力量存在,任何极端而试图凌驾法则的力量,都会自取灭亡。”
“……”
梅负雪怔愣一瞬,然后垂下眼,看见了自己汗湿捏紧的手。
手指白净,掌心微微泛红,连剑茧都不甚明显,一瞧便知自小没干过重活。
无人知晓这只手曾为了得道恢复,从而走了捷径,窃取了另一个人的灵力。
“佛诡的力量已经超出掌控,消亡是必然之事,”祁白川察觉到他的离神,动作强硬抽出他掐进掌心的指甲,“如若没有这一场战争,天道也会采取其他措施。”
“……”
“气运乃大忌,佛诡亦如此,若敢在现世实施,天道不多时便会察觉,故要成功得手,必须开辟一个新的芥子空间,按部就班走完现世轨迹,便可无形中将这段历史的气运转移到芥子,之后再从中带走。”
“……”
梅负雪感受着掌心布料的滑腻,汗渍正悄无声息被抹去,祁白川擦得聚精会神,却还不忘继续补充:“他挑选的历史节点都是极为特殊之处,也是气运蓬勃的关键。”
“……”
除了叶家未见。
孟家,八方阵无一不是一个家族的巨变之处,这仅仅是已知的地方,还有那些隐藏在庇护下不起眼的小门小派,亦或是一个孑然独行的散修。
梅负雪无意识揪紧布料。
他好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试探,以一种闲谈的口吻,说:“如果一个人,他不用自己修炼,轻而易举便能提高修为,甚至飞升,这算不算是打破平衡。”
“……”
掌心忽然一紧,是祁白川握住他的手,梅负雪只感觉一股力道袭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在仅剩一寸后戛然而止。
祁白川扳正他的脸,两对截然相反的眼眸对视,一方黑沉如渊,一方茫然无措,那清晰的话语,一字一顿敲打着耳鼓膜,似乎要将之牢牢刻进他的心里。
“算。”
“……”
“代价肉眼不见。”
“……”
良久的压抑后,梅负雪滚了下喉结,状似无意拂掉了脸上那只手。
“那……方才弟子所言……父亲母亲去往燕洲寻梵音大师商榷要事,这位大师是……”
“奉天寺。”祁白川道。
这个名字已经很不敬了,梅负雪隐约察觉到了端倪:“佛陀?”
“最接近涅磐境的佛陀。”祁白川言简意赅,“昱奕二十一年,苍梧涵虚等诸多门派都未到时候,燕洲最大的寺庙奉天寺是专为梵音所建。”
“那他作为最大的佛修,难道不知道天道的底线吗?”
“知道,但是无能为力。”祁白川道,“佛陀需要尘缘才能修行,他每渡过一次尘缘,便会多一分供奉,循环往复,供奉愈多,敬仰他的人也积少成多,局面便会无法控制。”
“……”
“奉天寺不是他要建的,是受他恩惠之人合力铸造,待他察觉早就木已成舟,这也是为何没有佛修能够涅磐的原因。”
“……”
因为他们走上的注定就是一条死路。
梅负雪顿时了悟:“那诡修呢?”
“家主此行便是商榷诡修。”
祁白川转了个身盘膝而坐,朝着旁边抬手,梅负雪会意,自发靠着人坐在桌案边。
“燕洲同样暗藏最大的诡修——崇道。”
说至此,他抄起桌案角落的书,大致一扫,挑了本带图配字的册子。
梅负雪瞅着对方如进家门的动作,道:“你可真熟悉。”
“人的习惯不会变,”祁白川翻开书,食指骨节一扣,示意上面的人像。
梅负雪循声看去——
那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一袭玄袍摇曳,手中拎了把通体漆黑的长剑,站姿颇为散漫。
他周身气度同任无忌有些像,但外表远比后者要内敛,给人一种不显于色的锋芒。
“诡修入门始于欲,精进始于对欲望的追求,故而遵从本心,但当实力达到一定地步时人的权力变大,上天入地眨眼之间,这种极端的欲便会慢慢得到满足,譬如爱财之人最后家财万贯,他就会失去对原始财富的追求,从而修为止步不前,”祁白川说得很残酷,“此时便只能采取外力。”
也就是吞噬。
梅负雪蓦然醒悟:“所以南边诡修作乱其实是在吞噬修士。”
祁白川“嗯”了声,补充:“修士实力越强,效果越好,诡修不忌口,自己人也吞,且更方便吸纳。”
“……”
“那……”梅负雪想了想,“你觉得好吃吗?”
“……”
空气寂静了一刹。
祁白川缓缓转过头,黑眸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自落入阵中之后,二人似乎从未提起过这类话题,这仿佛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共识,就如同本该镇压诡修的八方阵里藏了仙门首徒,苍梧宫宫主的过往轨迹被一个废材顶替一般。
梅负雪浑不在意:“能不能耍一下,任无忌只是个半入门,刚才你杀得太快了,也不知道吞没吞,我都没看清你俩有什么区别。”
“……”
这句话说得再直白不过。
“吞噬所生诡气沉杂,属于剑走偏锋。”但祁白川只是沉吟片刻,又翻了一页书,才漫不经心道:“只有欲产生的诡气才是最纯粹。”
梅负雪若有所思:“那不得经年累月积攒,难不成你还有法子快速生产?”
“……”
“简单,”祁白川突然往后一挪,作势起身,“情/欲也是欲。”
“……”
嘭!
桌案猛地一颤,砚台打翻,差点整个滚落,那边一道身影四肢并用疾如风雨,爬起来还没走两步,蓦然一个趔趄,失去平衡的身体猝不及防往后倒去——
只听一声闷响。
天旋地转。
红线飘飘然落在脸上,梅负雪嘴角抽了抽,双手被绑成麻花。
他吹掉红线,刚抬起头,顶上一条清晰的下颚线便映入眼帘。
“……”
然后一时失声:“你怎么还能用这破线?”
指尖灵光闪烁,祁白川瞥过他的惨状,食指勾着线尾,说得坦然:“我神通广大。”
“……”
梅负雪难受得扭着脖子,粗略扫视一圈,见周围窗户紧闭,房门严锁,心中暗道不妙:“丑话说在前面,你不要乱动,小心等下我叫人了。”
谁知祁白川却低下头,五指气定神闲地插进他头顶的发丝里搅弄,将方才自己被扯歪的发冠还了回来。
但嘴上说出的话有些残忍:“他们看不见我。”
“……”
“那你刚才在柜子里看我笑话呢……”
梅负雪惊呼道一半,就瞅见对方那副极具压迫感的身形蓦然一低,遮住了所剩不多的光源,然后一手撑身,一手钳着他俩腕,一副准备开始办事的作态。
“……”
他忍了忍,忆起自己柜里惊天动地的一抓,妥协道:“我可以留给你自己解决的时间。”
“……”
无人回应,他咬牙补充:“最多给你张我的画像。”
“……”
“不着急。”
祁白川难得大发慈悲没再为难,但也未扶他起来,而是就着这腿上躺了个人的姿势将人往上带了带,又把书递了过去,轻飘飘道,“以后多的是机会。”
梅负雪刚要反驳,在看见书上的东西后就愣住了。
那是另一个人的小像。
佛珠挂臂,身着梵文僧袍,眉目间朱砂点缀,青丝束得很规整,显得极度柔和。
他该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手中牵引了去世的亡魂,似乎是准备渡化,正俯身说着话,纸上寥寥几笔的描绘都能勾勒出他眼底的笑意,可见真人该是多么温柔。
也正是这与生俱来的宁静安详,让梅负雪浑身寒毛乍起。
这张脸很熟悉,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才见过不久。
这分明就是那座金樽佛像的脸!
“这是……”
“梵音。”
“……”
梅负雪喃喃道:“那个大师……父亲去寻之人……”
“梵音不结仇,彼时家主与梵音关系尚可,寺庙里也有他的像。”
梅负雪点出异样:“那庙是如何跑到阵口?我家都在阵里。”
“……”
祁白川道:“庙是被后来单独移出去的。”
“……”
梅负雪察觉到了话外之意:“单独移出去?”
“……”
“佛陀修到圆满,血液都拥有金色梵文一般的净化,故佛像都是金石浇筑,如同佛陀的骨血一般,而入阵最便捷的方法之一就是毁掉佛像。”
毁掉佛像……
一剑插入金石□□,沿着僧袍纹理徐徐渐进,最后断头刮骨,不留任何余地生生劈开。
这句话似乎透露出了隐秘的风口,梅负雪有些急切,死死抓住对方衣袍,生怕错过一点端倪:“为何?”
“……”
片刻窒息般的安静后,祁白川伸出手,缓缓盖住他的眼睛,动作很轻柔,似乎是不想让他过多深入,但说出的话却仿佛当头一棒:
“恨吧。”
“……”
“恨什么……”
话音未落,就从缝隙窥见头顶那狭长的眉峰突然深深皱起。
与此同时视线陡然一暗。
宁静温馨的房间转瞬间换了个模样,角落里的两盏灯霎时成了幽暗鬼火,原本橙黄的暖光变得猩红可怖,梅负雪失了音,但紧接着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变化还在继续,黑暗只是一时的,因为在晚霞落后的下一刻,鲛纱般幽幽的月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爬,这一幕似曾相识,透过窗缝,梅负雪瞳孔慢慢缩小。
孟家蜃境的斗转星移历历在目,现在场景复现,恍惚中有种现实回忆交叠的诡异感。
身体缩小带来的便捷此刻体现出来,梅负雪感受着身体被迫蜷缩,整个人如同新生婴儿般牢牢趴在对方怀里,周身在无形中竖起了一道严密的保护屏障,他稍稍抬颌,看见了对方锁骨处未消的牙印。
玄金光一闪而过,祁白川收紧力道,面色渐沉:“不要离我三尺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