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面容与成年差距不小。
身躯未完全抽条,个子不算多高,但也称不上矮。
他本就不是一副多么凌厉唬人的长相,褪去年龄上的压迫,少年时期的线条更加柔和,眼尾微杨,唇红齿白,笑起来漂亮极了,活脱脱一个世家偷跑出来小公子。
梅负雪嘴角一抽,镜子中的人也随之一动,配上那张天真的面孔,整个人都有一种明媚的娇憨,但凡声音轻一点都像在软着嗓撒娇。
“……”
这他娘比某人的傀儡壳子都年轻。
怪不得!
那么小的一个柜子,不仅能塞下两个大男人,还能让人瞎胡倒腾。
但年龄变小并不是个好事。
最起码外貌看起来太没有威慑力了。
正当他压低眉峰,准备板一天严肃脸时,一只手探了过来,食指拇指分别扯住他的嘴角,试探着往上牵了牵。
“……”
梅负雪咧着俩嘴角跟鬼一样抬头。
祁白川似乎还不太满意,拧着眉细细观摩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捋了把他飘忽的碎发,硬是让整张脸从发际线到下巴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
梅负雪猛一偏头,挣脱无果:“我怎么是这副模样?”
“入阵刚需,”祁白川捏得专注,“同我当初一般。”
梅负雪反问:“可你不是不能随意改变轨迹吗?”
“我没改变,”祁白川道,“路上多走两步,不会造成过多影响,阵基束缚居多,孟家已经架空,动手极易坍塌,后果不可预知,此处基底坚实,天地灵气浓郁,较为自由”
“……”
“那这里是主阵吗?”
“……”
“不是,”少顷的沉默后祁白川温缓道,“是阵基。”
“……”
阵……基?
梅负雪慢慢睁大眼,眼底写满了不可思议。
霎时嗓子里似乎都堵塞了什么尖锐物什,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微颤,那种疼痛的刺破感就要更重一份,他艰难滚动喉咙,重复道:“阵基?”
“……”
“是八方阵的阵基吗?”
“……”
祁白川未答,只是轻轻揉摁了下。
“……”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梅负雪浑身发冷。
这里是八方阵,并非八方阵的阵基,而是阵基为八方阵,有人胆大妄为,混淆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八方阵中埋下了同叶,孟两家同样抽取气运的阵基,这才造成了新生的蜃境。
威名赫赫的八方阵,仙门避之不及的八方阵,镇压佛诡余孽百年的八方阵,居然只是一个阵基。
该是何等荒谬 。
那主阵呢?
主阵该是多么庞大?
“……”
暖黄的火光还在跳动,看不见的黑烟充斥了整个灯罩,鎏金穗虚弱摇晃,如同阵外腐蚀殆尽的仙家废墟,不堪一击。
争相开放的五瓣花成了挥之不去的一笔,护族屏障在指尖消散,刹那间一层无形的重担陡然压下,衬得门前那道身影愈发渺小孤独。
没来由的,一股手足无措的情绪上涌,缩减的身躯成了众矢之的,厉鬼爪牙撕碎了大人坚强的保护壳,露出里面青涩的心蕊。
他再也无法伪装。
梅负雪面上浮现出类似于茫然的情绪:“我该怎么做?”
“……”
“循着阵基轨迹走,”祁白川的指腹摩挲过那张青涩的面孔,似是想将那点迷茫尽数抹去,“一切有我。”
“……”
良久的寂然后,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轨迹运作了!
不等梅负雪反应,祁白川已经率先牵起人,几步穿过落地罩,来到床榻边缘。
“来,穿衣。”
说着,他拾起几件散落的衣服。
梅负雪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只着里衣。
一双手从身前探了过来,他直着腰任由着对方摆弄,该抬头抬头,该伸胳膊伸胳膊。
梅负雪歪着脑袋瞧了会儿,待到对方弯下腰开始系腰封时,冷不丁伸出手,朝着底下刚束好没多久的黑发扯了两下:“你真把我当小孩吗?”
祁白川顶着歪斜的发冠:“别乱动。”
梅负雪又道:“酒馆里面也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嗯。”
“……”
“纹路跟这件一样呢。”
“……”
“这是梅花吗?”
“……”
祁白川动作不停,余光瞥见床头不远处斜插的几株开得正艳的红梅,道:“你在孟家见过。”
这一提醒,梅负雪想起了满春阁那满是木格子的墙,他思忖道:“五瓣啊……我还以为是海棠。”
祁白川头也不抬:“那是沈无眠。”
“……”
“噢……”梅负雪慢慢拖长音,似有所感,“他可真是个好师父。”
“……”
祁白川闭口不言。
“我也想当个好师父。”
“……”
祁白川系好腰封,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带着人坐在了床上,无情道:“下辈子吧。”
“……”
“少爷!”
就在此时,房门传来咚咚的敲打,“少爷您醒了吗?”
“……”
来者显然不惧屋主,看得出他们主子应当是个随和的好脾气,能跟家族子弟玩成一片。
梅负雪正了正神,绷着脸看了旁边一眼,正准备开口“请进”时,忽然想起什么。
“少爷,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等等!”
梅负雪情急之下嚎出一声,然后干脆利索地跳下床,拽着人就往书房柜子处奔。
“少爷,我进来了……”
门嘎吱一声推开,是个年轻弟子。
甫一进门,弟子便直冲床榻而去:“少爷,该起……”
嘭!
梅负雪面无表情贴着柜子转身,肃穆道:“你有事吗?”
“……”
两人隔着落地罩大眼瞪小眼片晌,弟子终于缓过神来:“少爷,你怎么了?”
这句话太具自我意识,明显不是当时的正常发展,梅负雪惊了一惊,心中忖度着八方阵不愧它的威名,即便被暗下毒手当作阵基也比那孟家蜃境强百倍。
他面上不显,胡诌道:“我拿书。”
“得了,”结果弟子听到这摆摆手,“先生上次布置的作业您还是借的沈家少爷的,您说是金屋藏娇都比拿书强。”
“……”
柜子里的“娇”似乎不满自己的处境,门板颤了颤。
“您方才是不是又躲柜子里了?”
“……”
梅负雪大脑卡壳了一瞬:“啊……我……”
“果然,”弟子点头,忧愁道,“若您一直这般胆怯,稍微风雨雷打就受惊,以后可怎么办啊……”
梅负雪:“我不……”
“昨日家主跟夫人外出商榷要事,族中弟子大多外出除祟,听说南边诡修又打起来了,家主才忙不迭离开,没有提前告知您……”
梅负雪本能接腔:“不是还有只鸟团……”
话未说完他立马愣住了。
弟子闻言却道:“也是,虽然太小,好歹是只仙鸟。”
“……”
梅负雪双唇蠕动,最后轻轻“噢”了声。
见弟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沉吟少顷:“家……父亲母亲外出商榷何事?”
“自然是有关那位诡修的,”弟子未提及名,“南边的乱子跟他有关,虽牵扯不到咱们,但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家主便去寻大师。”
话中多了两个人,梅负雪听得一知半解,继续追问:“那你来找我作甚?”
弟子倒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来送灯啊。”
“……”
“少爷,你真是睡多糊涂了,祈福日要来了呢。”弟子说到此,语气明显要兴奋不少,“大雁今年飞得早,雪里鸿边的梅树刚开,沿路已经开始挂灯了,这几日族内虽有些忙,但几盏灯还是少不了的,您瞧,做好没多久我就给您送来了。”
灯?
梅负雪眨了眨眼,眸中一亮,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大师诡修,掌心一翻,理所应当讨要:“给我。”
弟子应声递来。
果然是盏漂亮的提灯。
梅负雪心中窃喜。
做工可比孟家那边的好多了。
槐木枝削去外皮磨光,前后都镌刻了一圈族纹,末尾一根细弱发丝的银线吊着花灯,花灯的样式较为特殊。
五瓣花色泽十分扎眼,也不知是用什么上的色,就连中心的短烛都盖不了分毫,若是烛火燃尽,浸在水中也依旧能一眼望见这鲜艳的色彩。
当真是雪里红。
他像个初得糖果的顽童,靠着柜子认认真真研究半晌,确认将之刻在心底后,才心满意足道:“这是谁做的?我也想学。”
谁知弟子闻言表情有些复杂:“是夫人啊,往年都是夫人,您忘了?”
梅负雪一愣,霎时记起了现在的处境。
他轻咳两声,遮掩尴尬:“自然……记得。”
“此次虽不在家,但每年夫人都记在心里,还有几日才到时候,夫人让你莫要心急,说是他们祈福日前必能赶回来。”
“……”
梅负雪迟钝地点了点头:“还有几日啊……”
“这几日可千万不要乱跑,外面比较乱,您修为又不高……”
弟子说一句,梅负雪便应一下,俨然是个听话乖巧的主子。
简单告诫完毕,弟子“嘶”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块令牌,皱着眉看了看。
梅负雪粗略猜测出那应当就是家族传讯。
“少爷,族外人手不够,我先走了,近日切记不要出族……”
话说着,尾音已经跑到了外面。
轻微关门声后,屋内又恢复宁静。
梅负雪直起腰来,愣了一会儿神,来到桌案旁慢慢坐下,眼睫簌簌煽动,像是还没缓过劲来。
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阴影落在了他的旁边。
“想学我教你。”
梅负雪微讶:“现在吗?”
祁白川道:“等你出去。”
“……”
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梅负雪小声道:“我还有父母呢。”
语气不知是艳羡还是惊喜。
祁白川接过灯,指尖轻挑烛芯,像是在翻找什么:“人之常情。”
“我想看看我的父母。”
“他们在燕洲奉天寺。”
这句话让梅负雪思绪回归:“寺庙?”
“是,”祁白川递还花灯,“府邸周围也有一座寺庙,求姻缘的,是家主专门出金打造,每逢祈福日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
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入口便是那座不知为何被单独分隔开外的庙。
“家主……父亲很喜欢佛?”
“……”
祁白川看着那张写满期待的脸,缓下声解释:“并非,只为后辈祈福,愿顺遂平安。”
“……”
梅负雪若有所思,声音低下去:“可惜未能如愿,最终不仅真心错付,还落得功亏一篑。”
“……”
红艳的花灯还未点燃,却已然像极了盛放的梅花,沉溺在冰雪美梦而不自知,祁白川扫过对面人心不在焉的状态,忽然沉声道:“花灯底部记录时间,今年是昱奕二十一年。”
昱奕二十一年?
梅负雪迟钝地抬起头,在对上那张不太好看的面容后懵然一瞬,迅速扯回思绪。
昱奕……
时间回到了刚刚苏醒的那个晚上。
尘封已久的蓝册翻开回忆的篇章,里面零散记录了历史长河中几笔浓重的墨水。
昱奕二十一年。
佛诡沉寂,众仙陨灭,天下泰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