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除夕白日。
人族的隆冬庄严盛大,金丝绣花衣,虎绒围马鞍,车辙压着白雪缓行裹紧白衣,来往行人笑语问好踏雪离去。
檐铃冰冻,震出的声比夏日更脆冷,比秋日更孤寂。塔上雪帽,迎着太阳光闪若星辰。
几队歌者游于路上,红装人拉着轮台,台上乐者手拿鼓槌击打大鼓,吹拉弹唱响着弦音,曲乐可传三里外。
途观的行人随着叫好,手抛细软冰花以喝彩博得新年的福起,爆竹燃起的紫雾腾飞,挂在众人身上被带入千家万户。
稚子手举大红福字,学着舞狮队伍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手上沾了久久不掉色的红墨金粉。
徐家玄机门。
几只小妖坐在一廊前茶室,穿着新年厚衣敞开门。
若是有徐家子路过,定能发现他们是失踪已久的徐家门生中为数不多的妖族,几只活在人界轻贱的妖族,偷跑出去不见了踪影。
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白映离站在门旁伸手接着雪花道:“老天爷下雪,许是想分给地一片纯白。”
涂山绥懒洋洋地躺在火炉旁边道:“冷啊~还是妖界好一点,冬天大家都在睡觉。”
小蛇和他的姐姐白蛇分吃着一块梅花糕,乐呵呵地嗦了嗦手指,小蛇道:“有吃的就好啦,何必想那么多呢?”
白蛇探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好热闹。”
涂山绥坐起来摇了摇狐狸尾巴:“是人界的除夕日,晚上有诸位神仙下界赐福。”
旁边一女子穿着华贵绿裙的女子冷哼道:“神仙会这么好心?真是虚伪。”
白蛇又拿了一块梅花糕:“赐福?赐给人族吗?妖族有没有?”
旁边抱剑头戴斗笠的应沧说:“呵,神会给一条修为低下身份卑微的白蛇赐福吗?”
白蛇干咽下梅花饼,气道:“难道,神会给一条游离狼群的狼赐福???”
小蛇煞有其事道:“今年是人界,明年是妖界……七界轮着来,七族共享神福。”
应沧讽刺道:“就你知道得多,我们…都比不上你。”
小蛇一下子气极,他狠狠地将白嫩软糯的梅花饼锤扁:“同为妖精,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应沧冲小蛇说道:“同为妖精,我们却被凤从容抓走………”他冷笑一声。
小蛇并未再说话,拿起被砸扁的梅花饼吃了起来。
外面的风雪飘啊,微风扫进来,将火炉中的星火扬至空中,被寒冷绞杀消失。
阿莲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说:“去找他吧,他现在是神,无所不能无法无天。”
应沧扶着白映离,涂山绥收起了尾巴,小蛇和白蛇相望一眼。
一行妖在除夕白日离开了玄机门。
风平霜静时,天是清的,地是浊的。雪来时,天清地清。雨来时,天浊地浊。
云家。
云孤光和千归兰站在廊中屋檐下静看雪落。
“回到天宫之后,我恢复了所有记忆。再看过往,神仙的手段拙劣不堪,当时的我却如何也看不破。”云孤光道。
千归兰说:“身心皆为凡,眼魄就无法是神……”
云孤光抬首远望道:“他们来了。”
六妖齐齐跪在千归兰的面前,云孤光隐在柱子后看着他们六个。
从前他尚为人族时,对这些妖族并不陌生。兔妖白映离,在徐家的玄机门司药。狼妖应沧,是一只远离狼族混迹人界的狼王。狐妖涂山绥与他有过不少较量,是涂山觅的弟弟。二只蛇妖见不得首尾,黑色的那只,和他的四弟关系密切。而那只名唤阿莲的孔雀妖………似乎对小凤凰有意……
阿莲叩首道:“求神君垂恩,助我等光复族群!”
千归兰将孔雀镯子递给阿莲:“你们起来吧。”他拂袖一挥,六妖膝盖一轻,站了起来。
阿莲拿着镯子愣住:“神君何意。
千归兰道:“秦碧玉说,你欲以鸟族相近相亲为由嫁与凤从容?”
“是啊………”阿莲恨恨地承认道,妒恨充斥着她的双眼:“却不想凤从容奸诈狡猾心狠手辣,将我浑身上下的羽毛拔去,浑身浇上滚烫的毒水,害我容貌尽失………”
她又好似不在意地道:“既然你们凤族都心有所属看不上我,换个族来也一样,还有鸦族、鹤族……我再另找便是。待我觅得佳婿良夫,便让走兽们死无葬身之地。”
千归兰道:“日后百族同心合为一族,不会再有争端了,你不必视己作物,同它族交换。”
听到千归兰的这番话,阿莲突然癫笑起来。
其它妖子也蓦然看她。
“哈哈哈哈哈哈。百族同心?你变了,你真是变了,成神让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你还记得你是族群被夺的凤族王子吗?你当年同我一样恨,同我一样伤。”
阿莲脸上如同蚯蚓一样的伤疤真是狰狞丑陋啊……她真身是雌孔雀本就不出众,现在人身面貌也被毁了。
她发丝散乱眼上三白道:“原是我忘了,神族,不是鸟族,也不是妖族……”
代表着孔雀一族权利的孔雀镯子被大力摔到雪地上,即便有雪的阻拦也无济于事,镯子碎成了渣。
“阿莲,你去哪?!”涂山绥拦住她。
她说:“去神不存在的地方。”
“还有,我不叫阿莲这个蠢名字,我叫雀回朝”
雀回朝走了。
小蛇捂紧了头上的天眼,心中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就要发生,那是再也无法回头的迷惘。
千归兰道:“小蛇。”
“神君。”小蛇喏喏地应了声。
“这个还给你。”
小蛇双手接过,号命蛇族的蛇珠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墨茹乃神女下凡,后来,她命你将此物予我,是也不是?”
“是……”小蛇应道。
“神女欲我成为妖皇,我无能为力,今天,就将此物归还。”
他不要了。
小蛇想。
云泽弃姓变为萧泽走了,神女也多日不见他了,如今跟随已久的明主也不要他了。
小蛇点了点头,拉着姐姐走了。
这次涂山绥没有拦。
千归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白映离闻声望过去,他闻言不知为何浅浅笑了笑,道:“凤从容将它们拿给秦皇吃了。”
吃了。
一把剑掉在了干净的回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应沧抓狂般地撕扯着脸,弯腰在旁边干呕起来,似要将肠子吐出来,他几近跪趴在地上颤抖地捡起随身佩剑,剑尖抖如筛子却直指千归兰的喉咙:“你这个妖族的叛徒……真是冷血残忍。”
千归兰闭了闭眼,又睁开,抬手无知无觉地摸向剑尖,剑刃锋利划开了他的手指,一串血滴落下来,千归兰伸手接住,血凝聚在一起,变为两枚血珠,飞向白映离。
应沧连忙扔了剑去阻拦,却抓不住,任凭不知是何物的两枚血珠滑进白映离的眼睛。
他接住昏倒的白映离,失了神智一样地大喊起来,引得云家子弟投来目光。
“啊——白映离啊——是我没用——救不了你,让你活生生被挖了眼睛!”
应沧脸上狰狞的剑痕崩裂开来,血渗进了眼睛和嘴里,也滴到白映离干涩白皙的脸上。
那是神之剑——破浪剑留下的剑痕。
千归兰长叹了一声。
他道:“我以精血凝成了一双新的眼睛,你带他下去修养一月,他便可重见天光。”
不知是否听懂,应沧哭着背起白映离走了。
云孤光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说:“应沧是应将的族亲。”
千归兰也说:“而白映离是白剑心的表亲,他们居然在百年后一同与我们在人族相遇,何等奇妙。”
他又幽幽道:“云孤光,万物相生相克,辗转的缘分断了又结起,没了又复生,何苦彼此相害煎熬。”
涂山绥疑惑地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应沧和白映离,他和此二妖是相识了几十年的故友,可应将、白剑心这两个名字,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回过头来看着两位神祇,同样也是熟悉的面孔,却离他十分遥远。
也许…站得高,才能看得更远……这便是神和凡的不同。
他听见千归兰说:“涂山觅,是你的哥哥。”
“你认识……他。”涂山绥眯着眼睛,看着千归兰清亮的双眼,升腾起一种难以辨明的情绪。
千归兰居然认识涂山觅,那个涂山家族的叛徒。
涂山绥问道:“你想干什么?舍弃妖族,巩固神族?”他又自嘲地低头笑了笑:“还有什么问得必要?神族自然向着神族……”
千归兰道:“七界百族,我不会舍弃任何一个族群。”
涂山绥皱眉,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千归兰道:“我是神,干的…当然是神该干的事。”
神该干什么?
涂山绥远望向辽阔天地,白天白地似是无分,但天上有云,地上有芸芸众生。
神啊…法则的掌握者,他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们长生不老,有着无边道法。好比光神,掌控着世间万光,灯光、火光、星光、月光……有他在才有光。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神,是凡胎□□的追随者,他们站在地上遥望他们…………
不……不管神是什么伟大的存在。
涂山绥颇有些瞪着眼睛地问:“你想要拯救妖族?”
他又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既然你想要救妖族,你又为何将阿莲和小蛇逼走,害我们离心,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拯救七界子民,还天下太平。”
涂山绥清晰地听见了,他捂着眼睛低笑几声,随后转身便走不再迟疑。
六妖之中,他是最后走的,也曾和千归兰有着别样不同的友谊。或许这份留恋才让他走得最晚,也最决绝。
“你不许走。”
可神君偏不让他走。
涂山绥被一阵大力拉回到千归兰面前,他握紧了拳头,头脑和心肺仿佛被搅碎,他想千归兰一定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否则就会后悔将他拉回来。
“咳……”
当着两位神祇的面前,涂山绥紧紧地掐住了千归兰的脖子,他的手变成狐狸的利爪,在小鸟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留下划痕,涂山绥来不及惊讶神仙怎会如此脆弱,因为他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