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纪带着苏栖转完一圈,已过了半个多时辰。
原本大多数人并不将苏栖放在心上,她是个女子,又不曾与高门有过来往,实在不值得结交。可陛下金口称赞,定北王妃又亲自领她过来,众人就算不屑,却也都耐着性子与她东聊西侃,时辰便这样过去了。
挨到最后,安纪都快耗尽精力了。她本也不擅长,纯是担心苏栖受到冷遇,才撑起精神。她将苏栖带回座位时,听见她悄声道:“跟他们打交道真要累死了,还不如去找邢凌喝酒。”
安纪心中暗暗笑道,是啊,真是要累死了,还不如找宁叙去刻木雕。
与苏栖分手后,她迫不及待地朝宁叙那侧而去,只觉得与他安静坐会,都能恢复不少精力。
那人也心有灵犀一般,她才刚迈出一步,他正好与宁仪和道了别。
安纪在他身旁坐下,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肚子,才觉神思稍稍缓了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下午邢凌来找她的事情,又忍不住频频朝苏栖望去。
若苏栖真为长公主,她和邢凌的关系,怕是又多了一道坎。
安纪忽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怎么这些日子,身边总出现落魄皇子公主隐姓埋名,流落民间的事儿?
不过,府里那位皇子,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日早出晚归,不得多见。
“对了,你知道十九最近都干什么去了吗?总不见他,怕出了什么事。”
宁叙全然是一副了如指掌的表情,给她倒了杯荔香汁,才解释道:“摩国大相要来访,商讨下半年贡赋之事,皇兄打算让十九和他见面。”
对于摩国朝局、民间传言,安纪或许比宁叙更熟悉。摩国大相周修年曾为少主恩师,新朝建立后,蒙氏看中其威望及能力,仍命其任大相一职。众人皆知大相忠心,满以为他会以身殉旧主,不料竟听命于篡国贼子,以致前朝无一遗子复还,民间称其为覆面奸相。
可若其真如传言所说,十九和他的姐姐又如何能逃脱魔爪,宁观自然也不会计划安排十九和主相见面。
“看来这摩国大相还有双面玲珑之才,表面臣服新朝,实际一直在找机会复还旧都。”
宁叙点头称是,又似想到什么,笑道:“不过十九这阵子多在戏馆流连。”
安纪奇怪问道:“为何???”
宁叙故作神秘道:“过段日子你就知道了。”
既然他现在不会说,那一直到谜底揭开之日,都不能从他嘴里探听道什么消息了。安纪只好满腹狐疑地咽下了疑问,心中暗自打算,得了空跟在十九后面,去戏馆看看到底有什么名堂。
只是这半月间,安纪要么就一天都绊在医馆里,要么总在街角巷口拐弯处跟丢前人。
眼看着摩国使团已经进京,她竟都没发现,十九每天早出晚归到底是为了什么。
按照惯例,摩国使团下榻疏霖馆,在馆驿休整一日后,周相率领使团面见宁观。
朝见当日,密旨下往定北王府。命宁叙先行上朝,临近傍晚时,由安纪将十九带入宫中,自有人在宫门接应。
去宫中的路上,安纪也试图从十九嘴里撬出些什么零碎的消息。可十九避而不谈,脸色有些尴尬,只问了句:“你是不是全程都在?”
“我也不知道啊!你这么配合,我以为你知道今夜是干什么来的……”
十九脸上的尴尬之色似乎更重了些,偏过头去,不再答话。
两人到了宫门,便有内侍快步迎上来,将两人分别带往不同的方向。安纪还未发问,十九走得倒快,转眼间只剩安纪一人在原地,满腹疑虑,无从解答。
她只好询问身边的内侍,指望着能探听出什么。内侍将她带往西边,只告诉她周相对戏文颇有研究,因此陛下赐宴畅春阁,请使团共赏。
她来得早,一人在偏房坐了许久,用过三杯茶后,房门才被人推开,宁叙正往里迈步。
“今夜到底是让我来做什么?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这些日子她被吊足了口味,说出这话时都带上了几分埋怨。
宁叙捏了捏她略微鼓起的脸颊,心情不错:“请你来听戏的。”
安纪:“……”
她做出生气的模样,甩开他的手,“你还在作弄我!”
宁叙抢身拦住她,握回她的手,“真没做弄你,真是来请你听戏的,我现在带你出去。”
听他这样说,安纪更是疑惑。她虽然与父亲一起在摩国久居,但她醉心医药,并未跟着父亲与摩国将臣有过来往,况且旧朝覆灭后,朝中格局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更谈不上认识什么人,使团来访为何要请她一个外女来看戏。
她跟着宁叙出了偏房,上了楼阁,对面便是戏台。一面山水屏风上映满鹅黄暖光,配上银蓝、樱红各色物什,戏还未开场,意趣早已先至。
绕过几根梁柱,两人一道落了座,斜斜对着戏台正中。片刻后,宁观和使团之人均至,李栗奉上戏文曲目,请宁观点戏。
宁观却推却着让周修年先点。周修年客套一番后,终是应了下来,问道:“老臣不知贵国民间流行什么剧目,可否一观?”
李栗道:“近日民间多演一出名为《飘零客》的戏,讲的是遭人陷害、孤苦飘零的齐府公子向管家复仇的故事。”
周修年点头,“那便点这出戏吧,能在民间传唱,想来戏文自是极好的。陛下看可好?”
宁观笑道:“自然。”于是朝李栗点头,吩咐道:“开唱吧。”
安纪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将目光都放在了戏台上。《飘零客》这出戏前不久在颐京颇受欢迎,但她诸事繁多,还不得空去看。
只见台中一人缓步走出,一身落魄行头,却又透着书卷之气。只听他唱道:
“恶贯满盈管家行,无端谣言肆虐狂,有家难回苦难言,苦难言。天理不公!飘零孤雁难自控,有家难回悲不禁,悲不禁。”
唱腔凄厉,让人听之动容。只是偶尔情到激动时,伶人嗓子却顶不上去,有磨砺粗糙之感。
安纪心下奇怪,在御前演戏,请的都是顶尖戏班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台前比是经过千挑万选,怎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她默默偏头望向四周,只见众人都沉浸在戏中天悲人恸的故事之中,唯有周修年眉头深皱,眸光中似有光点闪烁,白须微微颤抖。
安纪思索片刻,猛然抬头,仔细朝台上那齐府公子看去。那人脸上已涂满厚粉,眉毛更是飞扬的夸张,可若仔细看的话,那齐公子一副苦大仇深、抑郁不乐的模样……
不就是当初的十九!
这便解释通了,为何宁叙说他这段时间常去戏馆,也难怪十九知道她要来,在车上坐立难安。
可陛下既然有心安排两人相见,为何不直接安排偏殿,反而要费力安排一出戏?
安纪一面惊奇,一面深思,都没怎么注意听戏唱的如何,唱了多久。一出四折戏好似一刻就唱完了。
戏幕落,伶人退。
只听周修年开口道:“陛下请老臣看戏,偏偏是这戏是老臣熟悉的戏,不知是老臣把戏文弄混了,还是这戏专门投臣所好呢?”
宁观道:“此戏乃民间新创,周相不曾听过,想是弄错了。”
周修年笑道:“听闻民间看完剧目,看客都会高论一番,不知各位对刚刚这出戏怎么看?”
宁仪和道:“终局合乎天理人情。管家阴谋夺取家产是为窃,以正统之名,终败于正统之实。”
宁叙道:“故事情虽深,却少了些跌宕起伏的趣味。若是那管家算到了齐公子没死,不知这故事又该如何发展。”
宁观看向周修年,“听说周相对戏文颇有研究,不知如何评价?
周修年目视前方戏台,神情微动,“二殿下所言有理,非正道所得之财,必将散尽。”
浓夜之下,戏台之上,宁观嘴角弧度微勾,高声道:“既然主相喜欢看这角儿的戏,朕便让这班子在四方馆住下,离疏霖馆不远,周相可随时赏乐。”
未等周修年回答,他又回过头道:“宫中开唱,照例会讨赏,想来伶人妆面已卸,不知周相可愿与朕一起,去戏台后一见?”
周修年稳住面色,起身拱手道:“却之不恭。”便留使团中的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跟着宁观去了。
众人皆散,安纪和宁叙也不便在此多留。安纪本还担心留十九一人在宫中,他无法应对,可宁叙告诉她,一月前宁观就曾与他谈过此事,二人皆达成密约,今日这场戏,是二人共同演给周修年看的。
周修年既为少主恩师,即使多年不见,仍然认得出少主样貌。况且他喜好戏文,少主耳濡目染,自然也会得一些。只不过国破之后,再无心思欣赏旧梦繁华之音。今夜宁观请他看戏,便是暗示,请他赐赏,则是明示。一来可以试探老臣之心,二来也可掩人耳目。
安纪点点头,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心道,这世间的事儿总是出人意料。若不是今夜她也来看戏,就算是宁叙同她说,她也不相信十九竟然还会扮上妆面,开口唱戏。
她一向心思闲不下来,担心完十九后,又想到宁观,于是开口道:“十九和周相愿意入局,倒是没什么奇怪。不过,陛下为何要帮他们?还是因为想五年后借道摩国?这线未免放得太长了。”
宁叙正因瞒了她这事心有愧疚,见她想得深,耐心解释道:“借道只是一方面。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年末或许就能听到攻下斯城的消息?”
安纪点头道:“嗯,可斯城在艮国东南,跟摩国离了十万八千里,有何干系呢?”
宁叙道:“我说得简单些。比如你想从我的房间拿走一块糕点,可又担心与我打斗时,古由趁机进了你的房间,偷走一块糕点,你待如何?”
安纪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那再我行动之前,我就要把江医师找来,让师父自顾不暇。”
宁叙笑意加深,“嗯。就是这个道理。”
两人一路探讨,回到王府时,亥时已过半。进府后,门房便落了锁。
宁叙解释道:“十九今夜留在宫中,是不会回府了。或许,他留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多了。”
十九既然已经开始与摩国重臣见面,就说明他已经迈出复国第一步。光靠周修年一人之力,绝无动摇蒙氏根基之可能。前朝覆灭后,其中不少忠臣为逃脱迫害,逃到临近三国,若想完成复国大业,十九必然要亲自走一趟,结一切可用之力。
想到这里,安纪忽然生出几分闷闷不乐来。从救回十九到现在,也近半年时间,情谊虽谈不上深厚,但她见到十九一点点敞开心扉,心中颇为触动。
况且,她总是不喜欢离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