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捻着白胡子沉吟,料想这可能是那位先贤从病例中积累而来的经验,也不再多问。
哪知道这姑娘下一句便将糖水盐水的比例说了出来。
要知道这些都是医者不外传的,有的大夫凭借一个秘技便能开医馆养活一家人,她竟然就这么说了。
见王彤大惊失色,俞唱晚失笑,“实则我遇不到那么多病人,说出来王御奉您也能救更多人不是么?”
王彤几十年没遇到这样的人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姚黄将换洗好的栋哥儿抱了出来,王彤替孩子把了脉,面有喜色,“栋小郎的身子已经无大碍,喝药排出余毒就好。”
“这段日子不妨用羊血、鹅血做点膳食给栋哥儿吃。”
林氏不住颔首,对俞唱晚谢了又谢,吩咐下人将厢房恢复原貌,又送上厚厚的诊金才离开。
王彤难得遇上志同道合的小友,加之栋小郎之事也了了,便起了心思,与她聊起自己遇到的疑难杂症。
俞唱晚也实难遇到阅历丰富的同道中人。
二人一见如故,坦诚畅谈起来。
一个时辰后,王彤意犹未尽地坐上轿子回宫。
天色渐晚,王御奉却还不见踪影,宫门口的翡翠姑姑在寒风中急得满头大汗。
此时得见青呢小轿,跟看到活菩萨一般,顾不得仪态小跑过去,“栋哥儿如何?可救得性命?”
“姑姑放心,也请皇后娘娘放心,栋小郎安然无恙。”
有了这句话翡翠总算是放下心来,赶忙使了小太监先回碧梧宫禀报。
今日刘家的丫鬟拿着承恩公府的腰牌去御医院请王御奉时,便有懂事的小太监将消息报给了碧梧宫。
承恩公府刘家只剩下两条血脉延续香火,皇后娘娘怎么能不急?栋哥儿又只有五岁的年纪,还不算养住了,忙让翡翠亲自去宫门口候着。
听完王彤的回禀,刘皇后抚着胸口,道:“你是说,你去的时候栋哥儿已经被那姑娘给救了?”
“正是,好叫娘娘知道,这君影草之毒于小儿尤其霸烈,摸过叶子、凑近嗅过都极易中毒,更别说栋哥儿好玩,还舔了那花,若不是俞姑娘及时施救,栋哥儿危矣。”
王彤说得委婉,若真等到他去救治,孩子铁定是救不活的。
“是俞姑娘仁心仁术,老臣此次不敢邀赏。”
刘皇后奇道:“你这老头儿素日里不是最不服人么?今儿竟然会主动替人说好话,可见那女孩儿的确有几本真本事,罢了,本宫重赏她便是。”
次日,五口漆红箱子从马车上抬到洛神轩后院,周围人聚拢过来,歆羡不已。
周氏吩咐蔷薇塞了个荷包给来送东西的刘小七。
刘小七不着痕迹地掂了掂荷包,满意地收进袖袋,越发殷勤道:“俞夫人、俞姑娘客气,我明日再来接姑娘去府上做客。”
俞唱晚颔首。
回到后院,周氏笑意不达眼底,“若是早知道那孩子姓刘,我不得将人给扔出去。”
双眼发直的俞良生怔了怔,错愕地问为何?
周氏垂下眼睫,“你如今也知晓那小郎君是承恩公府的孩子了,承恩公府是当今皇后的母家。”
“你的意思是,那小孩竟是皇后娘娘的子侄!”俞良生瞪圆了眼,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周氏颔首,“是她侄孙,如果早知他身份如此贵重,便不该施救,治好了便罢,若在我们铺子里有个好歹,只怕如今我们一家子已经下了大狱。”
俞良生登时也有些后怕。
俞唱晚呼出一口气,原来阿娘是这个意思,只听前面那句,她还以为阿娘跟承恩公府有仇呢。
次日清晨,俞唱晚穿戴一新,上了刘家的马车。
马车行驶在坊市间,她脑子里盘算起昨夜阿娘告诉她的事。
按大乾律,皇后的父亲可封承恩侯。刘家原本有平国公的爵位,后牵扯进谋反之事,老平国公请出丹书铁券,保住了十岁以下男丁及所有女眷的性命。
据说今上看在刘家先人曾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以及皇后娘娘的面上,赐了承恩公爵位。
不过那事后,刘家嫡支只剩下大房最年幼的嫡孙,嫡孙年满十五方才袭爵。那林氏和栋小郎,应该就是这位承恩公的妻儿。
可惜,这位年轻的承恩公三年前坠马而亡,刘家嫡枝男丁仅剩下栋小郎和他年仅三岁的弟弟。传闻圣人觉着栋小郎还小,未让栋小郎袭爵,甚至还未册封世子。
或许正是因此,承恩公府为人处世十分低调,甚至林氏在外,都只许下人称其为奶奶而非夫人。
马车停稳,传来刘小七请她下车的声音。
俞唱晚收拾好五味杂陈的思绪,理了理仪容,下车来。
承恩公府并非原本的平国公府,而是圣人另赐的宅子,但府中厅堂依旧延续了国公府的名字。
到得二门,刘小七便不能再进,将俞唱晚交给一位黄衫婢女,正是林氏身边的姚黄。
姚黄热情地迎上来,带着她穿过花园子,一路上介绍着园子里的景致。
俞唱晚觑了个空,轻声问:“姐姐,魏紫姑娘可还好?”
她本是试探,却见姚黄倏地变了脸色,便猜到魏紫的下场恐怕不是很好。
果然,姚黄默了默,低声道:“打了五十板子,连夜送到庄子上去了。”
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得起五十板子?且连夜送走,还没有大夫看过,时已冬季,魏紫只怕凶多吉少。
前日的事对于主家来说,是魏紫看护不力导致栋小郎中了毒,可归根结底,是小孩子自己顽皮,魏紫便是有疏忽,也罪不至死。
俞唱晚脚步顿了顿,只觉得周围移步移景的精美园子只是它的幻象,内里冰冷凉薄,但定睛一看,花树烂漫,冬阳高照,又蕴藏着生机。
来到瑞和堂,林氏站在廊下。
“好姑娘,可算是等来了你。”
“见过夫人。”
林氏三两步上前,扶起俞唱晚,亲昵笑着,“不必多礼。太夫人、老夫人都等着你呢。”又气声道,“还有一位贵客,只管称那位为夫人。”
俞唱晚一愣,旋即感激一笑,林氏这是委婉地告诉她,今日要见她的都是哪些人。
二人相偕进去。
瑞和堂正厅装饰古朴,上首坐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表情威严,目光锐利。这应当是刘太夫人。
刘太夫人身旁坐着的那位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形容雍容华贵,眼角略有细纹,但算保养得宜。这应该就是林氏提点她的那位贵客。
右边下首坐了一位年约五旬的妇人,笑意盈盈,十分和蔼。当是林氏的婆母刘老夫人,也即刘太夫人的儿媳,当今皇后娘娘的嫂嫂。
那么,与太夫人平起平坐的这位贵客,难不成是皇后娘娘?
俞唱晚心口一紧,轻呼一口气行礼。
她没学过宫里的规矩,但自幼周氏便教她礼仪,眼下行起福礼姿态优美,动作流畅。
毕竟皇后娘娘未曾表露身份,她上去便行大礼,难免有谄媚之嫌。
刘太夫人叫了起。
这是俞唱晚首次面对王朝顶级贵妇人,心中很是打鼓,越紧张,面上就越无表情,身子立得笔直,眼皮微垂盯着地上鹿鹤同春的地毯。
她觉着自己僵硬,而上首两位却相视一眼,心下更满意了,这姑娘生得好,还不卑不亢、知礼识趣。
又见她上面穿着荷茎绿绣宝相花菱花缠枝纹小衫,搭配绣忍冬花月白色下裙,披着泥银橘色披帛,淡雅不失沉稳,也不显得过于隆重。
“瞧瞧,俞姑娘也喜欢这三种颜色呢,跟您一样,可不是巧了么?”在一旁伺候的翡翠姑姑笑道。
俞唱晚这才略抬眼皮觑了眼这位大乾最尊贵的女子,果然见她穿着一袭柳色搭配着月白的衣裙。
刘皇后到了这个年纪,且俞唱晚并非宫妃,撞衫这种事,她并不在意,相反颔首,觉得这女孩儿有眼光。
“听说你会医术,自小学的?”
这声音果然与俞唱晚在裴暻寝居碧纱橱里听到的一样!
只是这次语气和蔼,含着对小辈的慈爱,再无在端王府中的傲慢与冷意。
她登时意识到,这位皇后娘娘的确非常不喜欢裴暻。
俞唱晚按住加快的心跳,“小女从小认识草药,会看些医书,嘉会十九年开始习岐黄之术,如今四年有余。”
“四年多就能学成这般,甚有天资。”刘皇后又道,“你救了栋哥儿,可有什么想求的?”
俞唱晚摇头:“贵府已经付过诊金,又送了好些东西,小女什么都不缺,多谢夫人。”
刘皇后嘴角翘起,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对她无所求还是头一次。
要知道,她是国公府嫡幺女,后来是皇后,无数人对她有所求,即便得她一句夸赞,那女孩儿在亲事上都能顺趟许多,更莫说赏赐物什。
偏偏这个民女却说有了诊金和赏赐足矣,可见不是个贪心的。
“听说你家是卖脂膏的?可好用?”
别人不要赏赐,她还偏就想赏。
俞唱晚:“……”
俞家从未想过高攀承恩公府,自然不会想到这许多。
只是,对方主动提出要帮洛神轩,她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脂膏是没带,不过……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转动,俞唱晚抬起姣美的小脸,有几分羞怯道:“各位夫人,你们瞧小女这张面皮如何?小女日日都用自家脂膏。”
厅中蓦地落针可闻。
大家族都是教导孩子要谦虚,尤其是这几位,平素相交的人便是炫耀也不会这么直白,她们何曾见过如此……坦率的姑娘?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见她那小脸儿雪肤凝脂,吹弹可破,眸子清澈见底,几位夫人心中暗赞了一声好相貌。
林氏率先回过神,扑哧一声笑出来,娇声道:“祖母、姑母、母亲,俞姑娘的脂膏味道淡雅,我试着很不错,只可惜那日没顾得上带几盒回来。”
俞唱晚立马接上,“小女回头便使人送来。”
“只给她们二人送可不行,得见者有份,我也想试试看呢。还有我家太夫人,上回我还见她悄悄用脂膏擦手呢。”刘老夫人笑着打趣,“我家太夫人自不会让你白送,你可别心疼。”
俞唱晚哪有不应的道理。
刘太夫人哈哈笑起来,指着儿媳道:“一把年纪了还跟个猴儿一样。”
笑罢却是想起曾经,这大儿媳最是爱美,只从那年遭了难起,她扛起了整个国公府,再顾不得保养脸皮,每一丝白发、每一道褶子都是劳心劳力熬出来的,如今再看,竟比实际年龄至少苍老十岁。
这么多年,若非她一贯的风趣爱说笑,鼓励老的少的不要消沉,要大方出门,许穿淡却不准穿素,只怕刘家早已成了空有爵位,实际是一潭死水的人家。
刘皇后见母亲神情逐渐落寞,便知晓她又想到了当年,嘴角的笑意也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