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言说着倒了一杯那冷掉的雀舌出来。
既然东西拿到了这里,这茶中必然有料。
能坐到高位的都不是蠢人,魏圆只需片刻,便想通了那日魏纤尘和柳萱在宫里的关节。
他不知道两个小姑娘究竟是因何闹到这个地步,但他能猜到,二人的矛盾不小,以至于柳七在孙女爱喝的雀舌里下药。
正如魏圆所料,柳萱视魏纤尘为对手,意图下药让后者失仪,进而失去成为端王妃的资格,孰料此算计为魏纤尘识破。
魏纤尘不动声色,借换茶支走舒云,带着柳七进暖阁。
暖阁中早有团圆在埋伏,三女一进去便被击晕两个。
“魏家不做选择。”魏圆缓了缓道,“田先生私下行刑,口供做不得准。”
言外之意,一个孙女比不上家族,真要逼魏家,那么闹开了他魏圆是不会认的。
田不言摇了摇头,温声道:“魏大人误会了,今日之事,太子殿下并不知晓。某钦佩大人人品,此举,仅是希望魏大人能够秉持中正,一直做一位纯臣。”
说罢,抬手将加了药的雀舌倒进屋中的一盆名品菊花里。
“方才那团圆,亦不会活着走出这里。”
人证物证都消失,这是田不言的诚意。
但他说自己不代表东宫,那他的背后站着谁?
魏圆定定地看着田不言,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位皇子的脸,包括未成年的七皇子、八皇子。
许久,方才道:“老夫从未打算将孙女嫁入天家,选中的孙女婿乃我夫人娘家侄孙,如今尘儿也大了,是该定亲了。”
若与某位殿下结了亲,还如何做纯臣?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田不言拱手道贺,魏家喜得佳婿。
回到魏府,魏圆眉头依旧耸立。
临走前,田不言要走了他一个承诺,一个适时相助的承诺——绝不会违背大义,更不会祸及大乾根基与大局。
其实这个条件他可以不答应,但思虑了几息,应了下来。
作为魏家族长,族中下一代的资质如何,魏圆了如指掌,皆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之辈,如此下去,不出三代,魏氏就会走下坡路。
不想与天家结亲也是实话,圣人明显属意太子,然而东宫那么多年仅得了个郡主,他魏圆的孙女个个都矜贵,自然不能送去吃那个苦。
既然联姻不成,魏家想要永葆根基,就必须放手一搏。
那双隐在银面具后面的眼,是闪着银光的锐利的钩,勾住了他深藏的野心。
不到十月,京里便传遍了,魏家千金定亲了,过完年便嫁去金陵。
为何这般急?盖因男方的祖母缠绵病榻,恐连累孙子守孝,也拖大了姑娘,是以提出亲事从急。魏家通情达理,当即应了。
影七讲得眉飞色舞,末了补上一句,“俞姑娘放心,我们的人盯着她呢,新人不入洞房他们不回京,保管闹不出幺蛾子。”
“关我何事?我放什么心?”话虽如此,但那嘴角的笑,俞唱晚想压都压不下去。
“恭喜唱晚。”荀潜上前拱了拱手,俊朗的脸上少见的促狭。
“荀兄!”俞唱晚双颊飘起红云。
方荟影揽过好友的肩头,“看来我该回去存添箱礼了,要是太少、不够贵重,只怕端王殿下瞧不上眼。”
俞唱晚跺了跺脚,嗔了二人几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哪有就恭喜的?
方荟影如今一改之前的不看好,附耳道:“端王能为了你斩断魏家的诱惑,足可见诚意。况且,你不信端王,还不信田先生么?”
今年春末,田不言离开桂州时,曾与俞唱晚说过,让她诸事安心,尤其是亲事。
不知为何,俞唱晚对田不言充满信任。
这种信任与对裴暻的还不一样,是那种即便她捅破了天,他也只会笑笑,然后去帮她补起来。
影七憨笑一阵,想起来还有件要事,连忙从袖袋里掏出信件呈上,“小豆苗有信。”
俞唱晚与荀潜、方荟影商议过,决定将南交道的药园子交给小豆苗打理。
在南交道建药园子是俞唱晚的想法,也是她一手一脚规划出来的,只是她如今到底身子虚弱,无法长途跋涉,荀潜于商事并无兴趣,方荟影无人手,是以交给小豆苗打理成了最佳选择。
在得到小豆苗的肯定答复后,中秋一过,裴暻便遣了商事方面的幕僚,荀潜又另派了一位生药铺子的大掌柜,陪同他南下去处理第一年的秋收事宜。
三人搭伙做买卖,对小豆苗那边的情况自然十分关心。
拆开信,满满五六页——少年长大了,好好练过字,如今也写得端正工整。
小豆苗信中说自己一行已然安全抵达交州,药园子因在胡家的看顾下,一切都好,药材也长得好。又道当初选定的炮制房不够用,他做主新建了两处凋萎的廊桥,信件寄出时,已经开始了初步的炮制云云。
话里话外间老成稳重了许多,不过言语活泼,应当是真心欢喜的。
信中的胡家,其现任家主便是在平定征氏之乱后,裴暻选择的代理执掌南交道的人。
实则,裴暻看中的是胡家家主的母亲——冯夫人。
这位冯夫人年过四旬,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其父乃大乾人。她年轻时曾跟随父兄游览过大乾半壁河山,醉心于大乾的文字诗赋。因其天资聪颖,高瞻远瞩,果敢睿智,在掌管冯家后将冯家从中等之家,带进了南交道的顶级世家之流。
后在二十岁时方才嫁入南交道另一个世家——胡家,与丈夫恩爱和鸣。丈夫敬重爱护,请她共同协理族中之事。
冯夫人一向亲乾,又精明强干,即便当初苏定刚愎自用,她带领的胡家和冯家也未曾质疑过苏定。
当初裴暻的平叛军于桂州会师,冯家是第一个来信的,愿做大乾的马前卒。后来,冯夫人更是亲自出面,游说摇摆的南海、苍梧和合浦三州知州倒戈。
拿下这三州正是平定征氏之乱的关键。
这份忠心,就是征氏之后最合适执掌南交道的人。
果然,即便裴暻已经离开,冯夫人依然十分照拂药园子,尽力满足药园子的各项需求。
盖因冯夫人心中清楚,这不仅是对裴暻忠心的表现,更因为这药园子可能带动起南交道,为蛮荒的南交道和这里贫穷的百姓带来银子和差事。
事情按着预料中的发展,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俞唱晚心中熨帖,默念了几年阿弥陀佛,还清楚债的日子仿佛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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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了柳萱那事,刘皇后便称病。
自己给老五选中的王妃,专门留在宫里给二人制造机会,谁知竟跟老三滚到了一张榻上去,光想想那心都梗得疼。
就在这当口,裴暻来侍疾,说,让她不要再操心他的亲事,他心中已有人选。
刘皇后出身高贵,后来成了继后,心机、手段和嗅觉还是有的,听闻老五这话,立即明白过来,柳萱那事他插手了,即便未曾插手,他也是置之不理。
他不想与柳家结亲。
刘皇后那时才感受到,这个狼崽子长大了,要脱离她的掌控了。
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又怒又急,又慌又忧之下,倒真病了。
“娘娘,端王殿下还候在外面。”翡翠正一勺勺喂皇后吃燕窝粥。
“不见不见。”刘皇后烦躁得很,“让他回去,别杵在本宫这儿碍眼。”
翡翠想了想,道:“娘娘,殿下这些日子下了朝便来侍疾,端茶递药,几乎日日不落,您一直不见,这宫里人多眼杂的,万一传到圣人耳中……”
提起嘉会帝,刘皇后顿觉苦水漫心,“那日若非他将公主们叫走,哪会出那事?清泉宫那起子烂人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黑心肠烂肺的……”
翡翠见主子重点又歪了,忙道:“娘娘要为亭安殿下想啊,女子出嫁后靠的是娘家,圣人日理万机,最终这担子还不是落到了端王殿下的肩头?”
刘皇后如何不知这点?然而她的确不想见到裴暻,除了他忤逆自己外,更因为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当年那扶风弱柳、风姿绰约的女子。
翡翠见主子多有犹豫,再接再厉道:“娘娘,柳姑娘是您替端王殿下看中的王妃人选,如今亲事被夺,是殿下受了委屈,也正该是母子关系拉近之时。”
刘皇后侧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翡翠一遍:“老五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帮他说话。”
翡翠心中打了个突,连忙跪下:“娘娘,奴婢从国公府跟您进宫,几十年了,您还怀疑奴婢对您的忠心么?奴婢发誓,若端王殿下给了奴婢任何钱财,就让奴婢……”
“得了,本宫随口说说也值得你发誓,快起来。”刘皇后对陪伴自己多年的翡翠还是信任的,毕竟她在她最低谷时都没想过要离开,如今更不会为了钱财而出卖她。
翡翠忙起身,低声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娘娘您想利用端王殿下,但又不想费心思那怎么行呢?这么多年看过来,奴婢觉着殿下是个看着冷淡却重情义的,您若是肯多做些,他必然记在心里,以后无论亭安公主,还是承恩公府的栋小郎,都会得到照拂。”
刘皇后撇着唇角,“你说的我如何不懂?只是亲事何其重要?他不知是看中了何人,万一坑了本宫呢。”
手里拿着平定南交道的军功都不敢径直请嘉会帝赐婚,只敢弯弯绕绕说亲事让他自个儿选。跟自己透露已有人选,又遮遮掩掩不说是谁,摆明了那女子出身有瑕。
那狼崽子不就是打着让自己适时出手相助的主意么?若是个小官之女便罢了,万一是个罪臣之后,那该如何是好?可别牵扯到亭安和承恩公府。
况且,这是求人的姿态么?
但翡翠不这么看。
“娘娘想岔了不是?您与殿下一直不甚亲近,这次遂了他的心意,他只有感激的,且这事儿越难方才能显出珍贵。您再多想想,如今除了柳姑娘,我们也没别的合适人选,与其拖着恐被高贵妃、良妃他们算计了去,不如卖殿下这个人情,锦上添花是应景,但雪中送炭才是真情。”
说到此处,翡翠更压低了声音,“娘娘,还有那件事呢,雁过留痕,必须留条后路。”
刘皇后瞳孔骤缩,身躯颤了颤,脸色煞白,背脊冒出了冷汗。
是了,宫里能有什么事可能永久埋藏下去的呢?有朝一日,裴暻知晓了往事,亭安和承恩公府,只怕是第一个被报复的。
正殿里,裴暻品着碧梧宫藏的好茶,丝毫看不出别的表情。
翡翠从内殿走出,过来福了福身,起身时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裴暻勾起嘴角,放下茶盏,理了理袍角。
片刻后,内殿里传出刘皇后的声音,叫他进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