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宫宫门大开,并无下人走动。
裴晏推开扶着他胳膊的小太监,一瘸一拐地进了正殿,扑通跪下,“母妃,二哥,定安错了,但这真的都是意外!当时我在园子里乱晃,看到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进了暖阁,一时好奇跟了进去,谁知看见那小太监竟然在剥柳氏的衣裙,那……我把人赶跑了,去给她穿衣裳……”
“这话你自己信么?”高贵妃保养得宜的脸黑如锅底。
裴晏讪讪地看了一眼高贵妃和遂宁王裴明,低下头。
高贵妃恨铁不成钢,“你府里的莺莺燕燕还少么?我也不曾管你什么,可那是柳七!户部尚书柳林的嫡孙女、工部侍郎柳山旗的嫡女,你怎么敢!”
这下直接得罪了柳家不说,还将圣人也得罪了。
自家儿子这般没出息,圣人还得出面替他收拾烂摊子,虽说柳家接了赐婚圣旨,但难保心中没有疙瘩。
“儿子这不是……那种情况下……”
“你还说!”高贵妃低喝,“你这么一闹,你二哥该怎么办?如此关键时刻,怎么还这么糊涂?”
“儿子知错了,请母妃恕罪,二哥恕罪。”说着又转向裴明告罪。
裴晏面上极为懊恼,心中却在冷笑。
瞧,他和二哥一胎双生,可在父皇心中也好,母妃心中也罢,都是二哥比他好。尤其是母妃,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二哥,剩下的才是他。
都是亲儿子,二哥配得上柳家嫡女,他就只能娶个五大三粗、舞刀弄棒的王妃么?
不错,为了替裴明争取到武将支持,高贵妃瞧上了宿将罗云虎的嫡长孙女,这位罗将军亦是裴暻北伐高句丽时的大将之一,常年戍边,高句丽与百济均闻之色变。
不可谓不是好姻亲,只是罗家姑娘自幼习武,听闻身子健壮,性子爽朗不拘小节。偏生他裴晏不喜那般女子。
可母妃不会在乎他喜不喜。
既想利用他的亲事,又不想他得着好,哪有那么十全十美之事?
裴明没看到弟弟垂首之下的阴沉,只差点呕出一口血,用尽全力控制表情——他眼下分不清弟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
可如今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
他走过去扶起裴晏,语重心长道:“定安,你此次所为实在欠妥,好在,亲事总算是定下来。柳氏品貌上佳,堪配你,况且能拉过原本倾向皇后和老五的柳家,也是好事。”
裴晏受宠若惊,“只要二哥和母妃别误会我便好。我,我真是一时没控制住,实则,我还没做什么她便醒了。”
他又不是真蠢,若成了事,柳家只怕要恨上他,父皇也会弃了他。
裴明笑容不变,“咱们兄弟一心就好。”说罢又帮着一道劝高贵妃。
嫡亲的儿子认了错,高贵妃心中那口气也散了。
眼看兄弟二人又和睦如初,不枉费她唱了一出白脸,但愿两个儿子能体谅她的苦心——她最怕大事未成兄弟便阋墙。
母子三人用过饭,高贵妃又亲自替次子的膝盖上过药才打发二人出宫。
裴明脸色黑下来,自己栽了个大跟头,心中郁郁至极——父皇轻飘飘地责罚老三,母妃只是骂几句还替他上药。
要知道,柳萱是他瞧上的王妃人选,但柳家自来滑不溜手,从不肯有倾向。今日他由着魏纤尘折腾柳萱便是想自己去捡便宜。
那击晕柳萱和芳草的小太监团圆正是他的人。
原是打算等到柳萱发现被人轻薄,无人会娶的时候,他雪中送炭去求娶,一来能得个好名声,二来能得到柳家全心全意相助。
谁知今日半道上遇见了太子,耽误了那么一下,再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掌控。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至于魏纤尘,裴明倒是想要,但他不傻。
魏纤尘祖父和父亲简在帝心,若是长乐侯府还如老侯爷、先世子在世时那般鼎盛,他求娶魏纤尘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方家后继无人,已有败落之相,圣人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反而还会怀疑他狼子野心。
念及此,裴明心中越发不忿,又浮现弟弟那忠厚老实的憨笑,脸色阴晴不定。
刚踏进府里,下人回禀,团圆失踪了。
裴明气笑了,原本他是派人去问团圆此事的前因后果,却得了这么个消息。
心中猛地一突,老三说谎了么?即便没说谎,有没有可能他到得早,恰好瞧见柳七被团圆敲晕?
如果是这样,那么团圆的失踪便很有可能是老三所为。
还有,今日来暖阁的路上,太子拉着他说了好些话,以至于让老三捷足先登。
太子的出现是故意还是巧合?
兴平王府。
“回殿下,团圆让人给劫走了。”
“劫走?”裴晏神色不明。
他进暖阁时,柳萱和芳草已经被团圆击晕。等到团圆将芳草搬出暖阁,魏纤尘也跟着出去,他方才现身。
知晓此事所有内情的人只有团圆,事后必然要处置了的。
“是,不明对方身份。”心腹咽了口唾沫。
裴晏后仰靠在椅背上。
团圆原是老二的人,被他发现后许以重金诱来做双面细作。今日暗算柳萱是魏纤尘临时起意,裴明知晓后欲将计就计,而他堪堪早一步,成黄雀在后。
如今团圆不见了,值得思量。
是二哥怀疑他了?还是太子在宫里的人察觉到什么出的手?
东宫。
太子裴昌在书房转了几圈了。
田不言抿抿唇,忍不住道:“殿下切勿焦躁。”
“先生,你说阿父未曾处置老三,还将柳氏赐给他做正妃,是不是要敲打孤?”
裴昌深知上次那桩差事自己没办好,嘉会帝十分不喜,待他冷落了许多。
君子不坐垂堂,身为大乾储君,等闲是不出京的。
月余前,京郊县城有个不大不小的事,嘉会帝本是给爱子一个机会,让他出去散散。
谁知太子中途瞧上了个民女,愣是叫他尝到了少年慕艾的酸甜滋味,顿时将差事抛之脑后,甚至因为处事不当,捅出了篓子。
当时田不言不在京中,东宫的人便去求了裴暻,裴暻借口查一桩刑部旧案出京,帮太子把事情解决了。
只是,这能怪他吗?裴昌一拳打在黄花梨书案上,他也是想快些生下子嗣。
田不言掀起眼皮,猜到这位太子定然不觉得那事是他的错,总之都是别人的错处,或是自己运道不好。
“殿下切勿胡思乱想,那事圣人训斥过便是过去了。若在下没猜错,圣人此举是离间遂宁王殿下和兴平王殿下,为您铺路。”
裴昌脚步一顿,醍醐灌顶,是了,老二近来颇为狷狂,在朝中各种拉帮结派,老三又是天然的站老二,阿父此举的确是能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埋下隐患。
面色还刚好看了一点,便听田不言接着道:“东宫的当务之急,还是子嗣。殿下要多去瞧瞧太子妃娘娘,先长乐侯和世子,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
裴昌脸色又黑下去,他知道田不言的话是对的,也知道是为他打算,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不满越多,这太子妃不仅生不出孩子,还无趣得紧。不止太子妃,东宫女眷个个大家闺秀出身,一举一动都跟拿尺规量过一般,教人没有半点兴趣。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么想着,这夜太子妃被逼着口舌伺候了半晌,裴昌却怎么都成不了事,最后提着裤子像是要去杀人般摔门而出。
太子妃捂着胸口哭得梨花带雨,却半点不敢挽回,心中无比凄凉,又惊恐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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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食肆三楼雅厢。
吏部尚书魏圆坐在窗边。明月透过窗棂,叠在他银色的双鬓上,显得沉静又淡漠,教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咯吱。”
来人隐身在黑袍里,关上门才伸手摘下黑色大风帽,露出一张闪着光的银面具。
田不言坐在魏圆对面,寒暄了两三句,喝了一杯茶才道:“今日请魏大人出来是想请你见一个人。”
说着拍了拍手,外面的人将一个麻袋扛了进来,扯开麻绳,里面是一个面容白皙的小子。
小子瞧上去十七八岁,双手双脚被绑着、蒙上眼睛、堵住嘴,惊恐地“呜呜”着。
田不言拿掉他嘴里的布团的同时,扔了一颗神仙梦。
那小子不察,下意识便吞了。
神仙梦是当初在杏园学习时,由方荟影制得的毒药,人服下后如同进入梦乡,稍加引导,便容易说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此药初始是药粉,后经过改良,制成了小拇指尖大小的药丸,药效也由曾经的一炷香延长为两炷香。
经过方荟影同意,由泰山北斗献给太子和裴暻数枚,用于审问的确一绝,一般人根本扛不住,便是训练有素的死士都不见得能扛过去。
片刻,那小子头脑发晕,须臾便栽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魏圆不解,田不言简略说了说神仙梦是何物,旋即问:“你是谁?在何处当差?”
“奴……哼,我团圆,在尚宫局司膳房当差。”
魏圆何等睿智,闻弦歌知雅意,明白此人定是昨日柳家闺女出事的关键人物。
此事宫里瞒得很紧,却瞒不过高位重臣。
宫里也一直在追查,但以他对圣人的了解,此事多半会拖着不了了之,只万没想到,关键人物竟是落到了太子手中。
果然,田不言下一句话便是:“九月初七那日,是谁将柳七姑娘击晕的?”
魏圆剑眉缓缓蹙紧,眉心竖起三道深刻的纹。
团圆吸了吸鼻子,迟疑着,似乎在思索该不该答,倒是个心智比较坚定的人。
可惜,扛不住加以改良精进的神仙梦,很快便道:“自然是奴……我!”很快又补了一句,魏姑娘吩咐的。
“你从何识得魏姑娘?”
“我是认得红柳姐姐,我与红柳姐姐从小一道长大,她先被卖去伺候魏姑娘,我后被净身送进了宫。”
红柳的名字一出来,魏圆脸色微变,他记得,红柳是孙女的大丫鬟,而且并非家生子;他也没猜错,此事果然与孙女有关。
不过他依然冷笑,“老夫敬田先生智计无双,但仅凭一个服了药的阉人的话,恕老夫难以相信。”
田不言笑,“某知晓魏大人不会信,今日相邀,也并非让您相信,权当听个故事。”说罢不顾魏圆越发难看的脸色,继续问,“魏姑娘还吩咐了什么?”
“脱掉柳七姑娘的衣裳……”
“够了!”魏圆低喝一声,双眼如鹰隼般看着眼前的人,那张似笑非笑的银面具下,甚至看不清他的眼。
“不知田先生这是何意?”
田不言挥手,团圆被拖了出去。
“魏大人想必已经猜到其中的关联。”田不言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银壶,看形制当是禁宫之物,“这里面是当日司膳房备下的雀舌,碧梧宫的宫女舒云亲自去要的,说是魏姑娘爱喝。只不知何故,茶送到了,魏姑娘又言说秋日该喝白牡丹,要舒云去换一壶白牡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