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夏日过去,立秋之后秋老虎反扑,白日里酷热难耐,到了夜里又凉得紧。
一冷一热之下,强壮如裴暻也病倒了。
寻常不大生病之人一旦生病便如山倒。
辰时刚过,影三快马到永安坊,俞唱晚和方荟影、小豆苗正在药室里制脂膏。
“俞姑娘快走,主子病得人事不省。”
俞唱晚愕然,怎么才半月不见便病得那么严重?
“可寻了大夫?大夫如何说?”
影三忙道:“前些日子主子便有些发烧,御医瞧过后没甚大碍,吃了两日药,烧退了。谁晓得太子那边的差事出了点差错,主子亲自出城去解决。风餐露宿的,又劳心劳力,昨日下晌回府便晕了过去,御医说是暑热,灌了药只能等,府里的供奉也这样说。可主子夜里反反复复发热,到了眼下还未醒来。”
近日冷热交替,宫里的贵人们身子娇弱,病倒一片,御医院御药院忙得不可开交,说好清早来复诊的王御医,到如今还未来,府里的供奉大夫又束手无策,影三没办法,只得来请她。
二人骑马从侧门进府。
全满看到俞唱晚,明白过来,影三哪里是去找大夫?是给殿下找主心骨。
俞唱晚跟全公公行过礼便进了内室。
里面摆满了冰,裴暻脸红得跟个煮熟的虾一般,而四肢身上又冷得发抖,神志模糊、谵妄,嘴唇干裂,果然已经发展成热症,还脱水。
“赶紧把冰盆撤掉八成,门窗全打开,拿一碗糖水和一碗盐水来。”俞唱晚慢慢拧紧眉头。
全满道:“敢问姑娘,多少糖、盐?多少水?”
“一勺糖二十勺水,一勺盐二十二勺水,快。”
全满颔首亲自下去操办。
俞唱晚从药瓶里拿出一粒药丸给裴暻服下。
恍惚中,裴暻好似嗅到了那股花香混合着药香的特别味道,柔软的怀抱亦让他十分熟悉,喃喃:“阿晚、瑟瑟……”
俞唱晚心尖顷刻酸软,俯身亲了亲他苍白的额头,许是感受到爱人的安抚,裴暻终于沉睡过去。
很快,影三和全满将糖水、盐水端来。
三人合力给裴暻灌了下去。
俞唱晚又要来烈酒,沾湿裴暻的背,再用牛角顺着经络来回刮。
片刻后,如玉的肌肤泛起紫红色,触目惊心。
全满其实内心在打鼓,他不清楚俞姑娘有多少本事,但此时除了信她没有别的办法。
但见她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慌乱,来了之后的每一步指令都下达得有理有据,而影三等人亦不质疑,遂放了一半心。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裴暻终于掀开薄睑,入眼的是一张云鬓花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登时盛满星星点点,叫人看了忍不住嘴角上扬。
嘴唇一动,传来剧痛,抬手一抹,指腹上是浅红的血。
俞唱晚喂他喝了三杯温茶,那唇上干裂才缓解。
“你怎来了?”裴暻许久未曾开口,声音沙哑得紧。
全满忙上前一步,将前因后果简述了一遍,又道:“俞姑娘说您是没经过去岁冬日,今岁夏转秋,天凉了便容易生病。”
裴暻挑眉,去岁到今岁夏天,他都在南交道,那儿的夏日的确酷热难耐,冬日也不像京城严寒,而是如春般舒适,未曾想,不经过冬天也会生病。
俞唱晚颔首,“天地四季更替皆有道理,我们过冬要藏,阳气方才下沉。但若未曾经过冬藏,来年阳气依旧上浮,是以更容易生病。”
其实这几日她和方荟影等人也有不舒适之感。
裴暻恍然,正欲开口,全满先一步道:“殿下是不是想请俞姑娘开个方子,给一同南下之人?您安心,俞姑娘早已写了方子,一个预防一个治病,老奴已经给各处送去了。”
说着又看了坐在床沿的姑娘一眼,笑意更深,“姑娘周全,不仅想到秦先生他们,还写了方子让眼生的给京畿大营那边的熟人送去。”
裴暻甫一回京便交了兵符,地方上的人马各自回去,隶属于京畿大营的人被拆散重新编入其他营里。
如此安排倒叫裴暻欣喜。
欣喜的又何止裴暻?全满实没想到,出身平民的姑娘会用一技之长为主子谋划,帮主子收买人心,还方方面面周全到了。
未及他再言,小黄门疾步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驾到,已进了府门。”
全满神色陡变,连忙去迎。
俞唱晚这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裴暻的嫡母!想也没想便躲进了碧纱橱里。
裴暻轻笑,她眼下躲起来也好,
翡翠扶着刘皇后进到内室,见裴暻脸色不好,但精神尚可,心下稍安。
昨日王御医遣人来报,老五不大好,端看今日能不能醒来,吓了她一跳。
躲在碧纱橱后的俞唱晚很想看看皇后长得什么模样,却是不敢。
刘皇后此次出行很是低调,可再低调也是皇后殿下,随行宦官宫婢不少。
只听一道威严的女声道:“那些个御医看病不成,专会危言耸听,什么叫病入膏肓?这也是能胡说的?”
声音略沉,语带讥讽和埋怨,唯独没有关怀与担忧。
“谢母后关怀,儿臣已无大碍。”
略作梳洗的裴暻还无法下地,便坐在床上行礼。
刘皇后摆摆手,坐了下来,环顾这寝间,雅致倒是雅致,只是略显寒酸。
“封王的诏书快下来了,你这府里也该好好收拾收拾,缺个女主人到底是不成。”
裴暻应了声是,没接别的话。
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翡翠叹了口气,从宫婢手上接过红漆团花八宝食盒,恭敬道:“殿下,自您病后,娘娘一直悬着心。今日原是要早些出宫的,只是这鳆鱼汤要炖得软烂入味,非得花足时辰不可,是以耽误到此时。”
这番话说得好,刘皇后赞许地瞧了一眼她,吩咐将汤端出来。
影青色莲花碗里盛着洁白透亮的燕窝鳆鱼汤,点缀几枚枸杞,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特意给你熬的,问过御医说可以食用。”
“多谢母后。”裴暻双手接过那碗没有热气的鳆鱼燕窝汤,“儿臣稍后再用。”
刘皇后心中升起不喜,秀眉微蹙,“营州新进贡的鳆鱼,最是鲜美滋补,热过还怎么吃?回头可别说本宫苛待了你。”
此言一出,裴暻立刻垂眸请罪,埋头用起来。
眼下秋凉时节,御膳房的宫人将汤送去碧梧宫,再出宫到府里,这碗汤早就凉透,哪怕有热棉巾、热水煨着也不管用。
鳆鱼是极鲜美的海鲜,一旦凉下来便有浓重腥味,肉质也会变柴。
裴暻吃得面无异色,片刻便用完了。
刘皇后见继子如此上道,心中气顺了几分,“成了,你歇着吧,好利索了再来请安。明日本宫还吩咐人送汤来。”
凤驾刚走,裴暻便按捺不住翻滚的腹肠,俯身在唾壶里呕吐起来。
那一碗汤没多少,他却想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清洗一遍。
漱口净面后又灌了一大杯清水才略感觉好点,只是脸色白得透明,唇色发青。
看着素日健壮高大的殿下,眼下瘦了一圈,仰躺在床上微喘,全满心疼得直抹眼泪。
俞唱晚默默把脉,确认他没甚大碍才放下心来,幽幽道:“那夜在镜湖遇见你们,今日又见这府邸雅丽,我便觉着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地。可方才我又想,我们看到的怎就不是同一片天地?”
裴暻睁开凤眸,心跳陡然变快,被子下的手微微卷起来。
姑娘抿抿唇,看向窗外,“桃源县的杨老爷,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全县最有钱的人。嫡妻过世后他续娶了继室,那继室为得好名声,明面上对嫡妻留下的子女十分周全,可实际上啊,听说她给杨家大姑娘做的鞋子都会短半寸,给嫡子做的中衣都会短一截。”
这便是后宅中暗自磋磨人的手段了,鞋子小了挤脚,可事关女儿家的脚,杨姑娘是不好与父亲直说的;中衣短了也是一个道理,会被同窗发现并暗自嘲笑。
长此以往,原配儿女的性子可能会养得怯懦上不得台面。
这位继室是否得逞裴暻不关心,只知道自己的心跳猛然失序。
“你说,我们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
凤眸对上姑娘晶亮的琥珀色瞳仁,二人眼中相互倒映着彼此。
不错,万事不离其根本,他们看到的就是一样的!
门外的全满一言难尽,那商人妇如何能跟与圣人同坐江山的皇后殿下相提并论?
可她说得不对吗?
刘皇后的确是苛待了殿下,不论皇后是否成心,这是事实。
全满蓦地笑了,一甩拂尘轻手轻脚离开。
夜里。
裴暻的眼神跟着全满忙碌的身影移动,终是忍不住,轻快道:“阿翁,她允了!”
全满愣了愣,见着凤眸中的点点星光,反应过来“她”是指俞姑娘,她允了什么?
没等他问,便听裴暻道:“镜湖那夜,我还以为她会退步,但她并没有。”
就在一个时辰前,那姑娘亲口告诉他:“你已经那么难了,我也不忍再为难你,横竖我这十九‘高龄’的,要说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不容易,那便等等你吧。只是,我也说不好能等多久。”
裴暻登时如鼓了气的风筝,浑身是劲儿,猛地坐起来,将人箍进怀里,这是她第一次应承会留在他身边。
看着像是十五六岁毛头小子的殿下,全满无言,又酸又喜。
到底是长大了,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去争取了,旁人给的他不见得喜欢。
只是,这二人之间,竟一直是自家殿下求而不得么?
裴暻未注意到全满的无语,敛了笑颜,让全满附耳过去。
傍晚时内心激荡,脑子一热,已经承诺不会主动拿魏氏等人亲事作筏子,换言之,便是尽量不与魏氏等人再接触。
当然,如果把柄递到他面前,他还是不介意利用的。当然这话,便不与她说了罢。
当务之急,先把魏氏和柳氏解决了,不出他所料,刘皇后定然又要盘算他的亲事了。
果然如刘皇后所言,裴暻痊愈后没几日,宫里便下了旨。
群臣上表,诸位及冠皇子和及笄公主的封号、亲事都该提上日程了。
嘉会帝思前想后,知道再拖不下去,再则,近日太子行事着实有些荒唐。
一件并不棘手的差事,他办了一半,便因垂涎美色出了岔子,还是老五出面帮他解决的。
此事太子瞒得紧,可京城之中,又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圣人?端看他想不想知道罢了。
这样的差错裴昌不是初犯,斥责已经不管用,嘉会帝有心想敲打一下长子,便大手一挥,将几个大了的儿子女儿打包敕封。
封地早在他们出宫开府时已经给了,如今只是赐个封号而已。
裴暻养在刘皇后膝下,算作嫡子,册封为端王,二殿下裴明和三殿下裴晏分别为遂宁王和兴平王,老四裴昂为南川王,远在边关的六皇子裴旭为寿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