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坊间传错了罢,曾二公子可是代国公府嫡次子,话本子也不编得像样些。”秦二奶奶抢先一步意有所指道,“不过,四妹妹见识广博又有本事,想去姨母家便能去,倒是我们家五妹妹,只得整日拘在宅子里做娇小姐。”
方三话里话外,方四庶出配不上曾二,代国公府定下方五才是人之常情,又含沙射影方四言行不端,外出过多。
果然,太子等人见如今四人男女同行,目光中变了几分味道。
若是放在去南交道前,方荟影定然不会发作,眼下却气笑了,“妹妹可比不得三姐姐,出趟门的工夫便能得个玉郎夫婿。”
当初方三与号称“玉郎”的秦二公子牵扯不清,还闹得世人皆知,导致长乐侯府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秦家这门表面光鲜的亲事。
方三也是嫁过去之后才发现,丈夫对谁都温柔小意,反倒是要求她作为嫡妻要大度。
可惜方三被吃得死死的,心甘情愿拿出嫁妆供养秦家。
方四这是讽刺她上赶着贴秦家呢。
方三气得面如猪肝,又碍于贵人在场无法破口大骂,只得硬邦邦回道:“张口闭口的定亲、亲事,怎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姑娘?”
“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出阁的女子,好端端地管别人定亲之事作甚?”俞唱晚掩唇笑了笑,说了上船后的第一句话,一双琥珀色眸子清凌凌地看向挑起争端后完美隐身之人,“你说对么,柳姑娘?”
方荟影侧眸,二女相视一笑。
柳萱面上的笑僵住,这话要她怎么回?怎么回都是错。
几位男子在一旁看戏好不精彩,同时又有些惊讶,这位出身寻常的小娘子竟敢当众给柳萱难堪,倒是胆大。
眼看场面尴尬,裴明开口替柳萱解围,“姑娘今日怎不跟老五打声招呼?”
裴昌错愕,老五此人看上去温润,实则内里疏离,竟然还能与民间姑娘相识,真的奇闻。
俞唱晚福身,“贵人在场,小女不敢僭越。”
裴昌是花丛老手,又有裴明裴晏从旁使眼色,心中猜测这美貌小娘子约莫是老五的红颜知己,登时暧昧地笑了起来。
“瞧着是生气了。”裴明抿了一口酒,抱着胳膊看热闹,“五弟不去哄哄佳人?”
裴暻没想到老二、老三这么无耻。
今日的一切太过凑巧,他自然不信是巧合。
“都是未出阁的女子,还请二哥出言忌讳些。”
裴晏啧啧两声,向魏纤尘挤了挤眼睛,那意思很明显:魏姑娘在侧,五弟都不敢怜香惜玉咯。
除了俞唱晚几人,其余人显然都是这般认为。
魏纤尘的面色好看了些,嘴角轻抿,以为有一张脸便万事大吉?须知,没有出身就是个玩物。
是时,裴晏蓦地笑起来,另外几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边笑边斜睨打量着俞唱晚,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纤弱的女子立在一旁,如同一个物件儿被人打量、取笑,男子眼神暧昧,女子冷眼旁观,难堪至极。
俞唱晚心往下坠,僵在那处。
那眼神称不上猥琐,却自有一股邪恶之意。
她甚至不明白他们在笑话什么。
高大的阴影投在姑娘的面上——裴暻大步上前,站在她与兄弟们之间,挺拔的身姿挡住了纤弱的身影。
心弦猛地一松,俞唱晚垂下已经接近荷包的左手。
不同于贵女欺负人爱用漠视的法子,勋贵子弟欺负人很直接,会在眼神、言语中鄙夷。
毫无疑问,后者更伤人。
“秦二奶奶要回府了是么?”裴暻凤眸微转,直视对面神情最为傲慢轻蔑的盛装女子。
被点到的方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五殿下拿她做筏子呢。
直觉想说不打紧,可那两道视线如同利箭射将过来,方三蓦地背脊一凛,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出口的话已经变成,“天色还……已晚,臣妇的确是想早些家去。”
听她承认要走,方荟影立即提出告辞,魏纤尘和柳萱也站了起来。
裴昌遂下令回岸。
码头在望,众人出来等候。
魏纤尘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俞唱晚,款步轻移,走到那金相玉质之人身侧,“今日臣女很高兴,能与殿下赏景联句。”
说完,那被灯笼映照的双颊,红得如苹婆果一般娇美。
裴暻似乎专注于看小厮搭浮桥,并未听见这话。
浮桥搭好,太子等人秉持着风度,请姑娘们先行下船。
夜里的镜湖不比白日,颇有些风浪,偏生贵人们扎堆在此,小厮们谁都不敢主动挤进来。
魏纤尘望着翻腾的浪,心下踟蹰。
下一瞬,却见云纹靴踏上浮桥一侧,那浮桥登时不再晃动。
意识到是谁,魏纤尘红霞消退的小脸霎时间又光亮起来,娇声道:“臣女多谢殿下。”说罢便由丫鬟扶着提裙上岸。
这情状,好似裴暻专程为她鞍前马后一般。
柳萱亦学着魏纤尘的模样,盈盈道谢,可惜裴暻同样眼睛都没抬一下。
待含笑扶着俞唱晚和方荟影回到岸上,裴暻脚一松,回到一旁请太子先行。
裴昌:“……”
虽说他是男子,不必五弟压浮桥,可他这态度简直是……抬手指了指裴暻,方才扬长而去。
送走几位殿下,魏纤尘柳萱等人才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家去。
宽敞的车厢里,柳萱的笑消失了个干净。
十五六岁的少女,尚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事,魏纤尘对五殿下的心思旁人一瞧便知。
可这不对!
刘皇后想将自己指给五殿下,魏纤尘也是知道此事的,如今她怎么能这样呢?
柳萱猛然想起,自皇后娘娘召见过自己,她对自己便不如以前亲厚。
又观今日之事,只怕魏纤尘早已倾慕五殿下,一直瞒着自己罢了。
柳萱心头愠怒,只觉得手帕交要抢自己中意的夫婿,简直虚伪至极!
月凉如水,窗外蝉鸣震天。
一阵爪子挠门的声音传来,俞唱晚伸脚摸了摸床尾,空的。
起身开门。
“喵~”圆茸的脑袋伸进来,旋即扭动身子将门开得更大。
果然是胖乎乎的十四进不得门。
俞唱晚蹲下托起肥猫的肚子将其抱在怀里,余光中出现一双云纹靴,她移开眼,抱起十四便关门。
裴暻眼疾手快抵住房门,趁机挤进身子。
俞唱晚只当没这人,自顾自拿了湿帕子替十四擦爪子。
十四自知理亏,喵呜两声,窝着不敢动,任由主人摆弄。
屋内有些沉闷,裴暻不甚自在地闪了闪眸光,但见雪白纤细的左腕上那抹赤红还在,心下安定了些。
回到床上,十四打了个哈欠,识趣地钻进床尾被窝里睡觉。
俞唱晚感到床边一沉,知道是他坐了过来。
裴暻抚上纤薄的肩头,低声道:“瑟瑟,还在生气?”
今夜并非不能阻止他们一行上画舫,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给太子面子说不过去,而且当时画舫上还有三位女子在,若不让她和方荟影上来,显得他有鬼似的。
轻叹一声,俞唱晚拥被坐起,“我没有生气,是不舒坦。”
那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眸里,满是悒怅无力。
悒于她似乎又因从小地方来而被瞧不起了,她不自卑,可那样的目光依然让人不舒服;怅于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此时复杂的心绪;无力于她改变不了,也知晓裴暻同样改变不了。
裴暻心尖酸疼,伸手将纤弱的身子揽进怀中。
“让你受委屈了。”
在俞唱晚看不见的地方,凤眸微抬,散发出凛冽的冷意。
今夜那些人和事,他总有一日会替她讨回来。
俞唱晚鼻尖酸涩,长睫间夹杂着水意。
裴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肩头和背脊,将今日的巧合一一道出。
情绪被释放,俞唱晚眼皮子原有些黏了,忽地坐直了身子,“有没有可能是二殿下、三殿下做局?”
裴暻如今不宜暴露野心,依附太子暗中收拢人心最好,但裴明和裴晏偏要他露出马脚,即使没有把柄,他们也会制造把柄。
“你不该踩那浮桥。”
当时魏纤尘走在最前,本就对他抱有好感,他踩了浮桥,似乎是对她的情意有所回应。
裴暻好看的眉毛一扬,“你也认为我是替她踩的?”
浅琥珀色的眸子瞪了他一眼,“你会如此好心?”
裴暻扬唇笑了,这是回京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凤眸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金相玉质的脸刹那间生动了起来。
晃神的时间里,姑娘又被他纳进了温暖宽阔的怀里。
“你若不在,我断不会如此好心。”
并且他当时正巧站在浮桥一旁,举腿之劳。
“踩便踩了,我若过于避嫌,落在太子眼中反倒不好,不如大方行事。况且,老二老三利用魏氏使离间计,我也同样可以用魏氏反击。”
今夜的浮桥不是白踩的,稍加试探,便知道老二老三在打什么主意了。
俞唱晚推开硬挺的胸膛,似笑非笑,“如何反击?再弄坏她的马车,制造巧遇,约上佳人去吃螃蟹?”
裴暻笑意一顿,此前俞唱晚与他决裂,便是因为他想走捷径,利用魏纤尘对他的好感,得到魏家的支持,便用了点不入流的手段。
谁知在清风食肆,被俞唱晚撞见。
眼下她主动翻旧账,便说明此事还未完全过去。
裴暻哄女子的经验全都来自俞唱晚,只是她平素不大需要人哄,裴暻这方面很是匮乏,想了许久都不知道如何说更好。
毕竟要利用魏纤尘,他不敢保证绝不跟她接触,若真夸了这个海口,下次再被这姑娘知晓……光是想想便头皮发麻。
“怎么,我猜对了?”俞唱晚讥讽一笑,原是打趣一下,谁知他的脸色越发沉。
是以他仍旧要用美男计?
“不是。”裴暻蹙眉,“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二老三用他的亲事做筏子,他也可以如此。
可俞唱晚并不满意,甚至不解,“征讨高句丽连下数城、平叛南交道立头功,天下皆闻五殿下智勇兼资,堪为当世英雄。聪慧秀出,谓之英,胆识过人,谓之雄,只不知五殿下的睿智胆识在哪里?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偏要利用女子的情意和亲事。”
她不是可怜魏纤尘、柳萱等人,而是要报复的方式很多,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私心里自然不想二人再有接触,同时也是物伤其类,女子在历朝历代,沦为夺权牺牲品的不计其数。
最后一句话若尖利的针瞬间扎进心中,攥紧大掌,利用女子自然是因为那样更便捷、更精准、更少牺牲自己的人。
“你错了瑟瑟。”裴暻正色道,“不是我要将魏氏、柳氏扯进局中,而是她们,甚至方四,一出生便已在局中。”
俞唱晚怔住。
是了,荟影曾苦笑,她们这样的人,是无法自己选择夫婿的。
那他也同样身在局中,无法选择,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