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
方荟影强撑着起身，拖着跪肿了的膝盖，缓慢走出祠堂。
今日她一踏进长乐侯府便被老夫人“请”了去，侯夫人以方五姑娘定了亲为由，劝住了老夫人。
长乐侯似模似样的教训了她一顿，而后道：“此次五殿下替你请了功，还请圣人不要公开，赏赐已经抬回你的院子，回头可得好生谢谢五殿下。”
也正是看在这功劳上，以及在亲事上对方荟影存了几分愧疚，是以她私自南下之事，都揭过不提，但要罚跪两个时辰祠堂，并抄写家规二十遍以长记性。
就那么巧，从祠堂回自己院子这段不短的路程上，方荟影一个丫鬟婆子都没遇见。
她讽刺地笑了笑，倔强地扶着花树、假山，一步步慢慢挪。
刚踏进院子，等候已久的林姨娘便上前来甩了一个巴掌。
“还知道回来？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逆女？留书出走？学话本子里那些勾当倒是上道。如今可好，都十七了，还退过亲，以后谁要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保养得宜的手指快要戳到脑门儿上，方荟影不耐地避开。
这厢林姨娘收起了张牙舞爪，又抽抽噎噎起来，口中不停数落女儿。
“什么退亲？我都没定亲哪里来的退亲？”方荟影面色平静。
离开之前，两府正在商议她和曾二公子的亲事，但未过明路，礼法上来讲，的确不算定亲。
林姨娘一听她这无所谓的话便来气，咬牙切齿道：“你若不走，那曾二公子怎么不会跟你定亲？如今倒好，便宜了荟亭，你就不能多替我和你弟弟想想么？整日做些无用之事。”
“我还不够听您的话么？若不是听话，我会去桃源县学医制毒？若是不去学医制毒，我也不会去随军。”
林姨娘瞪大了眼睛，娇媚的脸上满是始料不及，她的女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意思是，倒全怪我？”
“我没有这样说。”
只是世事环环相扣，谁能猜到呢？放以前，她也想象不到自己会胆大到离开侯府。
“你就是这个意思！”林姨娘尖声道，抬手再打了女儿一巴掌仍觉不解气，又捏起拳头往女儿身上招呼。
“我辛辛苦苦生养你，为了你能过得好些去夫人那儿伏低做小、讨好卖乖，如今你的婚事不成，你不思量自己的过错却推给为娘的，你的孝心都让狗吃了么？”
方荟影被打得身子偏向一边，只觉得心里空了个大洞，连膝盖上的剧痛都无知觉了。
为了她？
在侯夫人那儿伏低做小，难道不是为了能多见到侯爷生下儿子站稳脚跟么？
定亲并不需要女方亲自在场，即使她不走，只要侯夫人想，曾二定力不够，这门亲事便做不成。
林姨娘喘着气停了手，看着长女就跟看陌生人一般，她不明白为何曾经听话乖巧的长女会变成如今这样，正是从劳什子桃源县回来后便变了！
变得不听话！
见女儿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林姨娘拂袖而去。
刚巧在门口遇上含笑。
后者连忙行礼，等林姨娘背影瞧不见了才起身回院子，见到自家姑娘荆钗布裙，高肿着脸颊心疼不已。
因着姑娘出走，又失了曾家的亲事，侯府上下都不大想搭理他们院里的人，今日方荟影到家也无人来知会一声。
还是含笑去大厨房领饭，听花匠婆子嘴碎才知晓，忙不迭跑去祠堂，见无人又跑回院子。
“我没事，这一年可过得好？三姑娘、五姑娘院子里的人有没有来欺负你？”方荟影拉住含笑的手，眼底的泪终于落下来。
含笑边掉眼泪边摇头，“婢子过得很好，是姑娘受苦了。”
当初方荟影走后，她被打了板子去了半条命，侯府不给请大夫，还是府中一个受过方荟影恩惠的小丫头偷摸买了药来给她。
含笑知道，是姑娘救回了她的命，她不怨她。
这会儿院子里其他丫鬟这才敢出来，屋里已经收拾妥帖，备好了水和药。
方荟影甫一坐下，便挥手让其余人出去，只留了含笑伺候。
含笑旋即跪了下去，“姑娘，下次带上含笑一起吧，婢子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跟着姑娘就好。”
方荟影心中暖融融的，这府里就她是真心对自己好。
“快起来，别跪。看来是被欺负惨了，行，下次带上你走，去哪里都带。”
含笑破涕为笑，忙伺候姑娘梳洗、擦药。
两日后，永安坊。
“不是说那曾二公子……”对方荟影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么？
俞唱晚不解，怎么她离开一年，对方便另外定了方五姑娘呢？
方荟影看了一眼含笑，后者愤愤不平道：“这事说来话长……”
发现方荟影留书出走后，长乐侯老夫人和侯爷气得不行，铁了心要派人将她追回来。
侯夫人本也生气，毕竟要她出面与曾家周旋。
思及此，侯夫人眼珠子一转，自己的小女儿方五，亲事还没着落，国公府嫡次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亏得自己先前一直以身子不适为由拖着方四和曾家定亲，眼下机会不就来了么！
是以立即劝说老夫人和侯爷，随四姑娘去，说不得立个功回来，又道四姑娘到底是侯府姑娘，若是大张旗鼓去寻人回来，恐对太子妃的名声不好，这要是连累了太子殿下……
侯夫人一向八面玲珑，又十分了解老夫人和侯爷的弱点，三五句便劝得人放下方荟影之事，只当她是去了姨母家，对外也是如此宣称。
国公夫人起初并没有起疑，想着早日定下亲事来，侯夫人的身子也终于“痊愈”，只到底是“久病初愈”，一个“不小心”便说漏了嘴。
“哎哟，瞧我这张嘴！”侯夫人连忙掩唇。
见曾夫人惊疑不定，似乎觉得瞒不下去了，索性摊牌，“夫人可千万保密，我们家四姑娘生得好，还有一颗菩萨心肠。曾家和方家都是行伍出身，最是知道那军营里的情况，做军医功德无量！”
侯夫人拉着曾夫人的手，一个劲儿“挽回”，不惜拿人作比，“四姑娘有几分先鲁国大长公主的风采，这是其他几个女孩儿谁都赶不上的。尤其是我那荟亭，最是个没大志的，整日里除了跟着我学理家之外，就会点针黹女红，要不就是躲在院子里莳花弄草、看看书。我一直劝她出门，才舍得去参加一点茶宴，或是去海宁寺走走。这见识，比她四姐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这一波明褒实贬、明拉暗踩使得相当熟稔，曾夫人心中当即不高兴起来，只是面上未现，也随着侯夫人的话头闲聊起来。
她本就是因着儿子看上方四，两三年还不死心，且方四本人规矩、相貌没得挑，才勉强接受的。
哪知一个庶女不学管家，偏生跑去军营，那军营是女子待的地方么？男子打赤膊什么的……
还有先鲁国大长公主的风采？天爷，那位公主殿下终身未嫁，府里养过许多面首呢！
哎哟，曾夫人越想越气。
过得几日，侯夫人约她去海宁寺，“顺便”带上了方五姑娘。
“夫人别见怪，我这五丫头年岁小，素日里喜静不喜动，我瞧她多日未曾出门，今日才将她带上的。”
曾夫人见方五姑娘脸色微红，举止大方有度，心中倒是极为满意，不似方四那般清冷，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
顿觉方五才是大家闺秀，才符合她心目中的儿媳妇人选。
“侯夫人别见怪，我们曾家是极愿意和侯府结亲的，只是四姑娘志向远大，只怕后宅天地太小不合适，我倒是喜欢五姑娘这样的性子。”
侯夫人惊愕道：“这，这不好吧。二公子不是……小女也不想受这个委屈。”
曾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道：“我定不会委屈了五姑娘的，不若寻个日子，叫两个年轻人相看一番？”
侯夫人半推半就应了。
下次再约海宁寺吃斋，果然那曾二公子也来了。
曾二曾在两三年前见过方荟影一面，当时惊为天人，随着时间流逝，只记得她美，并不记得具体模样。
而今活生生、娇滴滴的方五姑娘在他面前，更何况方五的眉眼与方四有几分相似，也是个美人儿。
他先前从母亲那儿得知，方四留书出走，去做了军医。她生得好，定然被兵油子占过便宜，说不得早就跟哪个军汉子厮混过，问他愿意要那样的女子么？
曾二当时心中便有些动摇，他在军营里待过，有些兵油子见了母猪都要上前摸两把，更何况是方四那样的？
一想到意中人可能被那样的粗人染指，曾二瞬间恶心到了。
此时见了方五，一颗心里装的全成了方五。
侯夫人和曾夫人一拍即合，而两家的当家人对新娘是方四还是方五并不关心，是以很快过了明路开始走礼，明年春日里便要过门。
得知此事的林姨娘大受打击，跑去侯爷那儿哭求。
可侯爷一心与国公府联姻，眼下爱妾不懂事，径直下令禁了林姨娘三个月的足。
此事已经过去几个月，含笑讲完还是恨恨的。
俞唱晚庆幸道：“曾二并非良人，国公夫人亦不是好相与的，你没嫁过去是好事。”
“还是你懂我，这样的男子要来何用？没成亲我还有选择，真成了亲，只怕他早晚也会抛弃我。”
“可不是，口口声声说倾慕你多年，谁知见了美人儿便迈不动步子。”俞唱晚冷笑，“要不要整治他一下？”
方荟影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用，这种人方五当个宝贝，便由她去，不后悔就好。”
“便宜他了，我还想用立恒的千机毒他呢，让他活活受半个时辰罪再给他解药。”
“这个法子好！俞姑娘，毒药给婢子，婢子去下毒！”含笑跃跃欲试。
要知道，那曾二公子是个不着调的，倾慕自家姑娘的事并没有瞒着外人，如今定下的却不是自家姑娘，府中人人看她们院子都充满既同情又不屑，好像自家姑娘比嫡出的五姑娘差多少似的。
方荟影摇头失笑，“傻丫头，报复作甚？真去报复了显得我多心仪他似的，姑娘我本就不在意，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是我认识的荟影。”俞唱晚叹服。
论心胸，她的确是不如好姐妹良多矣。
方荟影瞥见一脸忿恚的小豆苗，告诫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学那曾二，心仪一个姑娘便要一心一意对她好，只对她一个人好。”
小少年立时指天发誓，“我明白，就像俞叔对周姨那样，一辈子就她一个，我以后也要这样，绝不三心二意。”
二位姐姐相视一笑，倍感欣慰。
三人说说笑笑等了半日，直到晌午，周泰山和丁北斗也没回来，只等到了师兄邢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