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重新仔细看那张相片,才发觉,左上角的陈柏青笑得…未免太开心了些。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孩,怎么可能那么开心地接受三个陌生人搬进自己的家里?
“你和他们相处得不好?”
陈柏青吸了吸鼻子:“其实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基本上就没怎么相处过。拍完照片的那天傍晚,我就搬到高中住校了,家里太挤了…我的单人床被搬了出来,我爸新做了一张高低床搬进我的房间。”
有限的空间内,突然多出来两个陌生孩子,必然要压缩他的空间,而青春期的小男生,正是叛逆的时期,即使没人赶他走,他自己也要离家住校去的。
白帆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陈柏青突然笑着:“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惨。阿姨为人还不错,至少这些年,她把我爸照顾得很好。当然,我爸也为她的儿女付出了不少…我只是觉得,呃…我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
白帆深吸了口气:“你觉得你像这个家里的外人。”
陈柏青肩膀耸动了一下:“…其实我很理解我爸,是我那时候太小,拖累了他,他一个人带着我熬了那么多年,真的很辛苦。他说他要跟阿姨结婚的时候,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他…后来我去北京念大学,我想分担他的压力,我大一的时候就背着老师在外面偷偷拍广告片赚钱了,晚上我还要去后海酒吧街打工,后来慢慢被师兄师姐带去剧组跑龙套,我就像个打工狂人,课业以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赚钱。也就是那期间,我遇到了我前妻,她也是单亲家庭,她也有弟弟,她也跟我一样急着挣钱,我们两个一拍即合,毕业没多久,我们两个就结了婚。那时候,她不嫌我一穷二白,我们住在地下室出租屋里,没有办婚礼也没有蜜月,谁也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我们甚至还要将赚的钱各自寄回家里…后来我终于演了些不错的角色,赚到了些钱,我带着她回家见我爸爸…可能是因为我那些年主动负担了阿姨两个孩子的学费,他们对我们两个十分客气…连我爸,也突然对我客客气气。”
白帆试着安慰他:“可能,你爸爸觉得亏欠你吧。”
陈柏青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如果我回家会让我爸那样不自在,让所有人都不自在,我宁愿不回家了。事实上,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阿姨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上班了,他们也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没有了金钱往来,我们连电话也不打了。后来的几年内,我忙着到处拍戏,我把我赚的钱都交给我前妻,我觉得她跟我吃了苦,我希望尽我可能的弥补她…我们买了北京的房子,她辞掉了工作,转行做我的经纪人,我们还一起成立了工作室。”
白帆唏嘘道:“你们两个也算苦尽甘来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我更努力的工作,长年累月地泡在剧组里,所有的工作都是她在帮我对接,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还是出了问题,当我逢年过节回到北京,回到我们的房子,她对我也开始客客气气起来,她会找很多工作上的借口躲到工作室去,我知道她不想在家里应付我…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呵呵。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忙着拍戏,疏忽了她,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我便从那时开始,主动推掉了许多工作,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当时的经济情况,可以允许自己有选择地接戏了;另一方面,是想停下来,花些时间修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但事与愿违,我忘了她一开始喜欢的就是我努力赚钱的样子,当我不能创造更多的价值,她开始不再掩饰地指责我、嫌弃我、厌恶我…我越想弥补关系陪伴她,她越是讨厌我、推开我。我不是傻的,我知道她已经不爱我了,也可能,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和接受…呵呵,我是不是像个缩头乌龟?唉,总之就是,一切都越来越糟,后来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
陈柏青转了个身,双手向前撑在书桌上,盯着窗外的院子:“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会搬到这里,只能说是机缘巧合吧。去年初离婚后,我没有房子,退出了工作室,也没有工作,就只好临时租借了师兄在顺义空置的一间院子,平常就养花打发时间放空自己,可没过几个月,那间院子就被一个南方人买下了,买家看中了我的花,但我不肯卖,一时又不知道能搬哪儿去,那个买家就问我想不想带着花搬到南方去,他有个朋友刚好搬家,空了个差不多的院子出来,租金很便宜,而且可以随意翻修,很适合养花。鬼使神差,我就搬过来了。可能,我心里也想要逃跑一段时间吧…只要离开北京,我可以避免很多没必要的社交。而且这里其实跟顺义的院子也没什么差别,我总是待在花房的时候比较多,出门的次数有限。”
白帆:“既然出门的次数有限,还何必买那台小电驴?”
“哦!呵呵,最近…”陈柏青转了转眼珠子,“最近不是打算接戏开工嘛,有些事需要跑一跑,总不好经常跟白舟借车用的。”
就算不是白舟上下班要用,家里的车子也不好随便借人用,之前她和妈妈都在上海,家中没人叮嘱,也不知老白和白舟私下给他借了多少回?这样说来,他就早该买了,估计花的还是自己早前转他的那点“咖啡”钱了,要不然也不会买了个组装杂牌…
之前看他还算有几分演员光环,现在再瞧他,可不就是鲁迅先生笔下旧时代长工的命?前半辈子劳劳碌碌赚钱,全等于给别人当牛做马了,到头来自己两手空空,连个车子都落不下。
“听起来,你跟家里人之间也没什么大矛盾啊,可能是有些沟通上的问题,感觉是有什么话没能说开吧。”白帆也不好再多说,她也没想到陈柏青那张全家福背后是这种情况,回想起来,倒显得自己刚才逼问的嘴脸有些刻薄了。
“可能吧…我还蛮羡慕你们家吵吵闹闹的氛围,有时候我在院子里能听到你和白舟拌嘴的声音,你们姐弟俩相差十多岁,还能吵成一团,真是难得。”
白帆想了想,自己什么时候和白舟拌嘴了?白舟如果真惹了她,她多半都是动手不动口,哦,现在是有点力不从心,可能打不过的时候,嗓门是大了些。他听点什么不好?而且他说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白帆低眉道:“你也别怪我刚才多心,毕竟你一个外地人跑来这里租院子住,这本身就挺稀奇的…而且你今天跟着我的行为的确有点奇怪,如果不了解清楚,我真的很难放心,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能理解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私事吧?”
陈柏青摆摆手:“当然,当然能理解!就算你有意的,那也是我的荣幸,呵呵…我是说,我这人有点被动,你能主动来跟我面对面沟通解决问题,我其实挺受用的。只有把误会说清楚了,大家以后相处起来才能轻松嘛。”
白帆将相片还给他:“别的事,我权当你是想蹭我家的热闹氛围吧,邻里邻居之间多走动些,也是没问题。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今天为什么跟着我?”
陈柏青眨巴着眼,视线往桌脚垂去:“今天真是凑巧…我常去的那家花店刚好下午才能进一批新的水苔,我就连着其他定好的花肥一起,等到傍晚再去取一趟…你是因为这个才误会我的吧?”
白帆:“那你在商场拍的全身照呢?”
陈柏青抬头:“那个…明天才能取,呵呵,你要不要看我的付款记录,我可以证明都是真的。”他当时等她看电影出来,便被照相馆的人推销了一个单人照体验券,刚好他也觉将来用得着,索性就付了79元,只是实际拍照还需排队预约,待会儿等她走了,他就预约!
白帆哪能真的去查人家的手机?看他言之凿凿,脸不红,嘴不瓢,还有证据,那就权当是真的吧。
大门外一片亮光,来车了。这个时间,应该是卢莞,倒比预计的下班提前了些,大概还是不放心小蕊的。白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车,卢莞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便正好停在了白舟的车屁股后面,也就是对着陈柏青门口。
占了邻居的门口停一晚的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若邻居家正好敞着院门,而卢莞的车门又刚好对上了人家的门庭,那自然就得顺势朝里面打个招呼知会一声,总不好不声不响的当人家不存在。
“陈哥,在家呢?”卢莞拎着一包小蕊的衣服,径直迎着光亮走进了院子,穿过花架,朝客厅大窗扫摸了一眼,“哟,帆子也在你家呢?”
客厅本来是有个大门朝院子的,因为陈柏青翻修以后,重新开了花房的大门,便把这道门从里面封住了,这也是为了控制花房的温度。
可从外面看起来,还有个门样子,卢莞没留意,便上前贴着门框用力拽门:“你俩干什么了,这怎么还锁着门呢?”
陈柏青从里面凑上来,指着花房的玻璃门:“这门封住了,得从花房进来!”
“嗨,我说怎么拽不动呢?哈哈哈!”卢莞人刚进花房,声音已经穿透进客厅来。
“啧,那天晚上瞧着你这院子和花房就够好的了,没想到你这客厅也是别有洞天啊。哟,这么大个书架,这么大个书桌…这可是我们帆子梦寐以求的客厅样,她从中学就念叨着以后买个大书架!”
卢莞一进客厅,先打眼瞧了下布局,视线重心自然就落到了他二人站在的书桌区域。陈柏青的书架,满满当当,整整齐齐,颇为壮观,赛得过一个社区图书馆了!
卢莞说话间,眉头扬起,瞟了瞟白帆。
白帆知道她眼神里含着什么问题,指了指椅背上那条裤子,跟她说了学校里的事,又说了让陈柏青试试能不能洗干净。
卢莞先是吃了一惊:“又是那个叫彤彤的?现在的小孩,才上幼儿园大班,就那么多鬼心眼!你甭洗,我明天早晨就拿这条裤子去堵她们家家长,还以为我们家小蕊好欺负呢!”
这里面应该有事。
白帆问道:“怎么回事?我倒是听小蕊说,那个叫彤彤的小女孩知道犯了错还哭了很久,小蕊觉得她不是故意的,就跟人家说了没关系。”
卢莞拉开书桌外侧的一张凳子,疲累地坐了下来:“唉,不是第一次了!”
陈柏青从冰箱边门上取了一片柠檬,扔进书桌上一个晾着白开水的透明玻璃瓶里,晃了晃,倒了半杯递给卢莞,而后将整瓶水朝卢莞面前推了推,意思让她自便。做完了这套待客之礼,自然而然地擦到了白帆身旁,和她一起倚在书桌的同一边缘站着,等着卢莞详细说孩子的事。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给白帆倒水。
卢莞喝了一口,也发觉此间只有自己在喝,稀奇道:“你俩怎么不喝?非要显得这里就我一个是外人似的?”
陈柏青猛地从白帆身旁离开,朝对面水池走去:“哦,桌子上就一只干净杯子,就先紧着刚下班的你了,我再洗两个出来,呵呵。”
卢莞含着透明水杯,看着陈柏青忙碌的背影,再回头看看白帆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将手里半杯水咕咚灌下去,将空杯怼到白帆面前,顺带了送了个似笑非笑的怪眼神。
白帆便顺她的意,给她续杯柠檬水,小声嘀咕:“这不很正常吗?你那什么眼神…”
卢莞却眯起了眼,不对劲,可不是自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