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马摇曳着细长的身躯为两人搬来新鲜的泡泡酒,温珣习以为常地将其推开,余光一瞥见到流浪者面色平静地端起自己那份一饮而尽,末了甚至递去空杯,笑吟吟地请喜出望外的海马再添一盏。
他在一旁看得茫然,怔忪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你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流浪者接过珊瑚杯的手顿在半空,过了一会,他若无其事地捏着酒水收回,喝了一口说:“如果你经历过那个空间,你也会变成这样。”
“为何,未来就连一杯干净的茶水都找寻不见了吗?”
流浪者笑笑,不答反问:“你今日不喝这酒,是因为什么?”
“……”温珣端起酒杯瞧了一眼咕噜咕噜冒气泡的紫红色酒液,沉默几秒,回答,“这酒的味道我不喜欢,虽说入口极甘,可回味极苦,此刻就算再去吃些别的,也难盖去酒水的苦涩。”
流浪者摇着自己那杯酒说:“但你不能说他难喝,也不能说,你打死都不愿意喝一口。”
温珣默了默,点头:“的确。”
他浅抿一口:“只是我不爱喝罢了。”
“你不爱喝,但如果某天某时突然想喝了,也可以在瞬息间从塞壬那取来。”流浪者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捏着酒杯朝两人之间划了条横线,嗓音沉沉地说,“但我已经不行,就算再想喝再渴-望,那个世界的海洋之下也不会再有人为我送来这酒,所以现在有机会,我舍不得丢开。”
温珣张了张嘴:“……”
流浪者瞧出他的窘迫,施施然一笑,翘起腿往后靠进椅背里。
对于这个话题他不想多说,动作间便挑开了,一扫窗户外,水晶宫折射出的莹莹光亮,意有所指地说:“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温珣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窗边,外头的光亮恍若破碎的珍珠,又像是倒进深海的群星,璀璨夺目,绚丽异常,可他眸中神色极淡,丝毫没有映进一星半点的光。
看了好一会,他端起珊瑚杯举到唇边:“这个世界,塔尔赫尔成功造出了七神的人偶,先前我进神域的时候听到过阿娜希塔和蓬托斯的歌声,看来,做得很是不错。”
流浪者心头雪似地明亮:“怎么,你要去见见?”
“你呢?你去不去?”
流浪者的目光陷进窗外的光海里,没有收回。
他没有吱声,反倒是一旁的温珣像是看出他的犹豫,含笑温声说:“如果说不出口,以陪我去的借口也是可以的。”
“……”
流浪者狐疑地斜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去?”
温珣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流浪者继续说:“明明你……我,都应该是最不想看见他们人偶的人。”
指针滴答滴答转过一圈,啪地弹在了准点的数字上,海马准时推门而入,挥挥尾巴指挥水母将食物端了上来。
亚特兰蒂斯既然是海之国,国内主要食材自然便是海生食物,两人只见七彩颜色的水母头顶雪白贝壳轻盈飘来,矮身一歪,让贝壳滑落两人面前的石桌上,壳中端端正正摆了十数种海草,海马还体贴地在上面洒下特制的酱料。
就算是再想念这些东西的流浪者也无法对眼前的食物产生食欲,待水母将菜一一上完,海马放下一壶酒扬长而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把面前碗筷推到一边,抬眼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无法掩饰的嫌弃。
温珣低声嘀咕这些鲛人怎么五百年过去口味都未曾改变,对面流浪者突然出声打断他:“母神盖降下过祝福,这不会是你的终点。”
他怔住,当即明白对方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果然下一秒流浪者便徐徐起身,关上虚掩的门,取来家具挡住,转身坐回位子上说:“我们,是不会被任何人杀死的——只要这个世界还需要时间,我们就会以某种形式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温珣摇了下头:“我并不是因为这个。”
流浪者一顿,抬眼紧紧注视着对方。
温珣:“我知道,旧神噎鸣的肉-体也许会消亡,但灵魂和神格总会有一部分残留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母神和法则赐予我们的永生,但你呢?”
流浪者脸上浮现出的决然,忽而便冻结了。
温珣定定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彼此都带着某些晦涩不明的情绪。
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安静,很快被椅子堵住的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流浪者率先反应过来,唰地起身往门边一站,皱眉低头质问温珣:“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
砸在头顶的眼神很凶,冷冰冰的,温珣眉眼平静,边屏气凝神听门外动静边老老实实地卖队友:“塔尔赫尔。”
流浪者:“……”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像是几分艳羡带上十二万分嫌弃:“怂包,不敢告诉你想知道的就用别的事情糊弄你!”
温珣的表情更加淡定了:“他也告诉了我褚寻鹤的事,我们这一次的交流很愉快,当然如果你在或许会更愉快。”
流浪者:“……”
他的表情更难看了,但还没开口,温珣唰地站起身,把面前的盘子一推,走向他不疾不徐地问:“去吗?”
流浪者的脸上难得流露出犹豫到接近惶恐的表情,垂在身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门板,发出富有节奏的咚咚声。
温珣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注视他,耳旁充斥着混杂着脚步声的清脆声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无限拉长,空气中有一根弦不断绷紧,无形的两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算了。”
弦无声断裂,不平的边沿颓然打在了地面上,和门外站定的脚步声遥相呼应。
流浪者往后靠在了门板上,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将大门死死抵住:“这是个悖论,其实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有人从外边用备用钥匙敲开了锁,正抓住把手疯狂地往里顶,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是谁,温珣走上前一脚踩在了咯吱乱动的门板上。
砰地一声,门外动静瞬间停止。
温珣就着这个姿势说:“你继续。”
流浪者看了他一眼:“根据法则的说法,大陆的循环就快要到达那个临界值,所以,时钟的崩塌和破损,是在他默许之下进行的。”
“他想要让世界重启。”
高天之上,在那时间永久禁止的神域之中,旧神塔尔赫尔接见了那来自未来,并带来灾厄的神明,端上茶水,递上绒袍,痴痴注视着他说。
那具有法力的绒袍对现在的流浪者来说已经没有用,甚至增加负担,于是他抖了抖肩让其落下,伸出遍布血痂的手端起茶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这是循环。”塔尔赫尔回答,“在法则眼中,生命、历史、时间都是循环,所有的一切必须在周期里开展、延续、最后灭亡,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而现在的人类,因为你,又或者说是他的干涉,隐隐有了脱离循环的意思。”
流浪者扯起唇角笑了笑:“因此他默许了你毁坏时钟,也默许这片大陆发生过的所有乱象,毕竟这一切都有助于人类的灭亡。”
塔尔赫尔点头说对。
他想了想,补充道:“当然,你的死亡,还包括更改褚寻鹤命格,从而让他和你产生缘分这个原因。”
流浪者知道这件事,微微颔首,并没有对此做出更多评价。
塔尔赫尔说完闭嘴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便喝了口茶继续道:“时钟的填补需要力量足够强大,和他同生于混沌,诞生于创世之初的神格和魂魄,目前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你,和我。”
“或者,完全吸收旧神伴生神兽,算是半个旧神的新生神明。”
……
“上一次我召来时钟,他已经非常虚弱,连窥-探未来都已经无能为力。”听完流浪者的解释,温珣听着门外动静说,“如果再不修补,不到十年时间体系必定崩塌。”
“届时就是法则所希望得到的循环。”流浪者接过他的话头,“到了那时,无论再怎么努力更改的历史,都会被再一次掰正。”
说完,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门外的动静忽然停了,温珣收回脚抵在了椅子上,偏向隐隐想说什么的流浪者,缓缓开口:“还有一个办法……”
“温珣。”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流浪者直起身把椅子搬开,没有开门,就这么站在门前冷冷地说:“是我。”
门外,尼奥尔德的声音隐隐约约,充斥着担忧和焦急,闻声立刻开口道:“温珣呢?”
“……在我旁边。”
尼奥尔德:“那好,听着,现在出了点问题,外面不大太平,温珣你就和他留在房间里,之后褚寻鹤会过来接你。”
流浪者眉梢一动,温珣皱眉说:“出了什么事?”
“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就是——”
砰!
头顶炸开一声巨响,像是海面上有东西轰然炸开,整片海域被强大的冲击波掀了个个,海底动荡难平,两人耳尖地听见窗外有人正声音凄厉地喊着:“漩涡!是漩涡!大家赶紧和我们走!!!”
他们对视一眼,温珣当即冲到窗前,啪地将窗户一开,就见起伏绵延的海底平面上凭空生出数十个巨型漩涡,正嘶吼着,扭动着,侵吞并撕碎经过的一切东西。
成千上万的鲛人和海马鱼虾被漩涡卷入其中,打着转被疯狂的飓风扯去周身皮肉骨骼,整个海底都是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和猩红血污。
那是什么?
温珣死死盯着那不断向自己逼近的漩涡,上齿用力咬住下-唇。
怎么会这样?!
漩涡越来越近,大团大团的血花在海水中绽放,哭叫和哀嚎渐渐止歇,被撕成碎片的血肉从天而降,如一场红色的血雨。
温珣站在窗前,耳畔一阵又一阵地轰鸣,分明窗外已是一片无人的死寂,他却似乎被无数痛苦而满含怨恨的冤魂包裹,一刻不停地承受着他们死前的悲鸣。
恍惚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房门被人打开,尼奥尔德跟在流浪者身后,身着百年未曾见过的银白铁甲,手持利器走到窗前,轻轻遮住了投向那片尸骸堆的视线。
“别看。”他说,“别看,大部分人我们已经迁走了。”
身旁流浪者双手抱臂,惊疑不定地望向那难以直视的场景。
他轻声开口:“怎么回事?”
“十分钟前,旧神突然走下天阶,撕毁三日后开战的承诺书,挥刀直接劈向了海面。”尼奥尔德抿唇看了看表情呆滞的温珣,沉声解释,“力量化作海啸和漩涡,同时袭击了乐风和亚特兰蒂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分身在米德加尔特掀起了飓风,雪暴和沙尘暴迅速波及了米德加尔特和汜叶。”
“呵。”
温珣从喉头滚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冷笑,随即他扶着窗台猛地软倒在地,并一巴掌拍开了尼奥尔德想要搀扶的手。
令人窒息的沉默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算窗户大敞,塞壬用法术从大陆各地传输来的空气源源不绝地汇入着,也压抑的让人快要窒息。
“他为什么撕毁承诺?”终于,在漫长的沉寂后,温珣转向尼奥尔德,声音嘶哑地问,“你知道吗?”
“……”
尼奥尔德重重闭上眼,视死如归地点了头。
“似乎是因为法则。”顿了顿,他启唇,“从开战到现在,塔尔赫尔说过的话只有一句:‘要么褚寻鹤死,要么把温珣给我’。”
流浪者和温珣的脸色,瞬间煞白。
“法则呢?”温珣追问。
尼奥尔德说:“到目前为止,没有明显动作。”
屋内又堕入窒息一般的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尖利的强横的疯狂的漩涡已经近在咫尺,那狂乱的飓风甚至裹着冰冷的水汽刮过三人的面容,温珣面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血色瞬间褪尽。
尼奥尔德当即抬手去关窗,但窗户门在下一秒就被愈发猛烈的风刮成碎片,化作片片尖刀刮向软倒在地的温珣!
丁零当啷!
千钧一发之际尼奥尔德双手紧握手中长枪飞速旋转,险险将所有刀片弹到四周,侧头看着温珣急声道:“来不及了,先跟我走!看来这些漩涡是冲你来的!”
说罢,他一把捞过温珣胳膊把人拽到自己身旁,和流浪者对视一眼,后者当即抬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