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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花又蔫儿了。
李佚笙把新买的花盆搬上去,还顺手挪换了下位置。
地面零散地斜摆了两支花,根上还沾着些泥,撕开的塑料包装袋被人随意地丢在一旁,显得格外可怜兮兮。
这两盆花是她前几日晚间一时兴起下单的,今天刚好到货。
“貂蝉”品种的蝴蝶兰,开得极美。
外圈是淡雅的白色,往里渐变成深紫,又素又艳,就像李佚笙这个人一样。
李佚笙向来对鲜花无感,甚至觉得这种东西徒有形式,完全就是浪费金钱。
但意外地,那天在网上冲浪时,她一眼便相中了这款。正巧店铺有办活动,移栽不含盆的标价是两支45元,鲜切包装好的是每捧399元。
一个线上花店的宣传,屏幕右下角就可以直接加进购物车。也许是恰逢情人节预售,李佚笙大概瞥了一眼,发现将近四百元的花束销量已然达到了九千多。
对比之下,移栽的三个月售额数据,竟显得莫名惨淡。
帖子原本已经被她滑走了。
可纠结两秒,李佚笙还是没忍住又翻了回来,最终咬咬牙下单付了款。
不是鲜切。
她买的是那种带着泥根的移栽花。
“我说你折腾这个干嘛?还不如直接买点包装好的,做一早上实验了,不累啊?”
陈梦正在过硅胶色谱柱纯化产物,面前一排试管摆得整整齐齐。听到拆快递的声音,她特意忙里抽空,往身后观望了一眼。
李佚笙把开败的茉莉花连带着根茎一起挖了出来,重新栽了蝴蝶兰进去,而后慢悠悠地往上面铺了一层赠送的培土,末了还不忘用小铲子将周围一圈往下压实了些。
过了会儿,她伸手从旁边窗台上取过一个大型量筒,走到水池旁接满水,又回来浇了浇花。
等忙活完这些后,李佚笙才开始打扫地面。
她拿扫帚把洒出来的废土混着垃圾揽成小堆,躬身用纸巾将其包起。
“你不懂。”李佚笙扔掉垃圾,叹了口气。
她摇着头,认命地走到实验台前,打开柱子的旋钮继续做实验,半开玩笑地说道:“只有看着它,才觉得日子还有点盼头……哪日花没了,那妹妹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活不了了。”
陈梦:“……”
最近李佚笙经常在手机里刷到一些“林妹妹”语录的短视频,今晨恰逢她实验顺利,整个人都精神舒畅,便也难得好兴致地跟着学了两句。
但李佚笙也是真心希望这两盆花能撑久点。毕竟,她可是把一整天的饭钱都搭在里面了。
其实当时下单的时候,李佚笙就有想过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琢磨着,不如在收货那天随意对付吃两口。
反正她也不咋挑,食堂的包子售价一元一个,三顿饭倒也够了。
总之,一天五十元的预算,是绝对不能超的。
自从读了博,李佚笙的奖学金就被全款用来抵消了学费,平时基本是靠着助学金生活。
日子虽说不怎么宽裕,但好歹比曾经有段时间的饥不饱腹强多了。甚至偶尔,她手里还能攒点钱出来,补贴给伯父家一些。
说起来,李佚笙在花钱这方面一向谨慎,非必要的东西绝对不买。
就算是必需品,在买单之前,她也要连续地问自己三个问题。
这东西一定要现在买吗?
没有更划算的了吗?
非买不可吗?
所以,如此果断地预支消费。
这可能是李佚笙这么多年来,做过最“不理智”的一件事情。
思及此,李佚笙渐渐走了神。
回忆密密麻麻,见缝插针般填满了她的思绪。
“还真是‘理性’啊。”李佚笙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不久说这话时的谢久辞。
她想起了转学之前的事情。
……
自打他们因为一次乌龙冷战之后,谢久辞越是不计前嫌地帮她,李佚笙就越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种感觉就好像——
你生气甩了对方一巴掌,结果打错了人。自己尴尬之际却发现,人家非但不计较,反而得意洋洋地凑上来递过另一边,嘴上还说着近来网上很火的一句话:“你看,她摸我脸蛋诶”。
后来李佚笙当然也知道,是自己断章取义误会了谢久辞。
可她从来没有过与人道歉的习惯,奈何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想着买个礼物赔礼。
当然,在李佚笙的认知里,一些常见的小零食就足以被称之为礼物。
李佚笙的父母为供她上学,进城应聘了环卫工人的职务,平日两人的工资只勉强能够一家老小的衣食开销。
好在李佚笙比较争气,初中时,就因为成绩优异,获得了一位好心人的资助,家中日子也跟着变得宽松起来。
后来,自李佚笙的母亲怀孕生子,他们的收支才又一次变得紧紧巴巴。
所以当下,李佚笙只能自己去挣点钱。
她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个办法。
从这个想法萌生开始,李佚笙每天都起得格外早,总在天黑未明之时,一路沿着上学的小道,挑拣出所有垃圾桶里的空塑料瓶,用力压扁后藏进背包里收好。
下午放学,她也特意回得更晚了些,一直等到没人的时候,才起身回家,顺道再去学校垃圾站晃荡一圈,偶尔运气好,还能捡些没用的废纸出来。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周。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黄昏,李佚笙背着一书包攒好的破烂,来到了回收站。
整包东西全部被她卖掉换了钱。
一沓的棕黄色纸钞和几枚硬币,加起来一共是十元零四角五分。
次日午时,趁课间操结束,李佚笙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了学校小卖铺,最后却也只能买了包柠檬硬糖出来。
十元一包的透色硬糖,是北辰附中小卖部中最便宜的零食。
李佚笙嗜酸,更爱吃糖。
不管站在哪个角度来说,在当时的她看来,这已经是自己所能给予他的最好礼物。
回去的路上,李佚笙实在没忍住,便偷吃了一颗,味道泛上来,直酸得她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正是日落黄昏,赤红的阳光总是暖洋洋。柠檬的酸涩在口中萦绕不去,一直抿到最后,才会有淡淡的果味泛滥涌出。
但好在,后味足够甜。
李佚笙满意地舒展了眉眼。
在送给谢久辞之前,李佚笙自己还悄悄地藏了一颗。
虽然她挺喜欢这个口味,但奈何囊中羞涩,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应该不会再买。
李佚笙回教室时,自习的上课铃还没响。
此刻如同上次的情景再现,谢久辞依旧是被众星捧月围在了最中央。
只不过,与那日不同的是,当下少年不再有往日的玩世不恭,反而满身笼罩一股低气压,只懒散斜靠椅背,耷拉着眼睑,看上去像是不耐烦。
他生得高大,课桌似有些束缚,便将长腿略微屈起,半踩上前方人的椅杠,才得以稍稍伸展。
李佚笙刚想过去,就看见之前那个说“傻子都能做出来”的同学,正大摇大摆地准备往她椅子上坐。
她深呼吸两口,手中攥紧成拳。
“赵明然。”谢久辞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
被叫到的人动作一顿:“诶?”
“滚一边去。”
“……”
赵明然瞬间黑脸。
他默了两秒,忍气吞声地乖乖起身离开。
在旁围观了整个过程的李佚笙这才继续提步。
周边人见状,自觉散开回到各自座位上,为她让了一条道出来。
人影散尽,最后一排独剩下李佚笙和谢久辞两个,他们的桌子紧挨着窗靠在墙角,身后并没有什么阻挡。
谢久辞坐在左边,抬眼瞧她。
李佚笙只埋着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
没承想,她刚落座,上课铃声就十分巧合地响了起来。
是一节自习课。
教室里只有沙沙的笔声摩擦着书页卷面。
沉默半晌,李佚笙下意识看向谢久辞。
却冷不防地撞进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阳光之下,他的眼中碎了星光点点。
谢久辞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目光直白,丝毫不带收敛。
李佚笙手抵着桌子,把糖推过去,声音低不可闻:“谢谢你。”
谢久辞笑:“你谢什么?”
明知故问的语气,李佚笙不欲再说,抬手拍了下旁边的桌子,用下巴点了点,示意他自己悟。
然后,转身从桌兜里抽了套模拟试卷出来,安安静静地做题。
说来也怪,平日里单靠眼算就能得出答案的题目,此时李佚笙却犹犹豫豫不知道如何下笔。她左手托腮,右手握笔,烦躁地在演算纸上涂涂改改。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旁边的人低骂了声。
“真是没良心。”
下一秒,少年的嘴巴里似乎含了东西,囫囵不清地嘟囔道: “请吃糖,都不舍得给个整包。”
李佚笙:“……”
……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全省共有三个保送生名额,其中两个分给了北辰附中。
当时,李佚笙的成绩已经提起来了。
每次月考结束,她与谢久辞,总是不分伯仲地在年排大榜上稳居前二。两人硬生生甩了第三名一大条街,妥妥的断崖式领先。
北辰附中有两种学生。
一种是家世显赫、不愁将来的,比如谢久辞;另一种是空有才华、寒门求贵的,例如李佚笙。
但无论是上面哪种情况,对于这次提早保送上大学的机会都格外看重。
不止学生本人,还有他们背后的父母长辈。
为确保能够公平公正地分配保送资格。
学校特意推后了期末考试,旨在提供给所有学生全面复习的时间。除此之外,还专门在正式考前几天,组织了一场全面的模拟测试。
这场模拟考的成绩出得很快。
就在考完后的第二天。
其实对于这次考试的成绩,虽说每个人都想把握住机会,但大家又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抱期待。
毕竟谁都知道,谢久辞和李佚笙会是当之无愧的一、二名,无非就是谁前谁后的区别。
北辰附中高二年级的所有同学,对此事早已是司空见惯。
无论状元或是探花,换成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势必要喜滋滋地炫耀一番,反正结果都一样。
可惜,对李佚笙来说,却并非如此。
而且很不幸,那次模拟考,谢久辞是第一名。
放榜的那日早上,李佚笙家中有事请了假。下午回到学校,正好赶在了上课铃声刚响的时候。
收了课间热闹喧嚣的氛围,整个学校忽然间显得异常空荡。
进了大门之后,李佚笙第一时间想到的事情,就是去看看昨天的成绩单。
穿过高二的教学楼大厅,再往内侧区域走一走,拐个弯,才是专门张贴公告的走廊。
那是个背阴面,有窗。
意外地,她在这里碰到了谢久辞。像是察觉到动静,又好像是有所预料,他此时正稍稍歪了点脑袋,看向她。
红榜前,少年站姿笔直端正,身型修长挺拔,如庭前的劲松,自有绝代风华。
他的五官俊朗又勾人,一身红领白衬校服都没挡住那双凤眸中矜贵傲然的锋芒,在这阴风阵阵的长廊里,却仿若盛满了细碎的暖阳。
见她过来,他闲闲挑了下眉,唇边不自觉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佚笙没顾上跟他打招呼,视线飞速地扫了一遍榜单上的名字,心便凉了半截。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李佚笙。”谢久辞突然出声唤她,声线略显低沉,语气听上去不大痛快,又带了些漫不经心,“你怎么还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忘记,昨天我生日。”
“本来想喊你一起出去玩。”他垂睫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态度端得随意,出口却不自觉含上几分控诉:“可是你竟然提前交卷,我赶出去以后,连你半个影子都没找着。”
“我……有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