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咱们这么着急回京干什么,蕤园这么漂亮,而且我听他们说,西山还有很多野物呢......”
孙拾安大约猜到元煦和江延舟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他不想提来惹元煦心烦,来蕤园最起码能离那世子远一些,看不到人,心情也会好的多。
可这才没待几天,公子就要回去。
“公子说过要教我箭法,正好我能边学箭法边打野物,到时我给公子烤兔子吃,烤兔子可是我的拿手菜——”他说着砸吧了下嘴,“那味道,香的没边了!”
“难道京卫武学堂不教射箭?”元煦看透似的一笑,“放心,我已经没事了。”他说完又故意调侃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不想去学堂,才要留在蕤园的吧。”
孙拾安知道能开玩笑的公子已经没有大碍,夸张的摆摆手,故作正经道:“我们老师说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偶尔在西郊这里放松一下,反而于学业有益的。”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说的好。”
元煦若有所思,“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你在京卫武学堂,虽也学文,到底是以武为主,过两日上京滕英阁举办文人雅集,我带你去看看,到时你也感受感受“文道”是什么样的。
“好啊!说不定到时我也做两首诗,能比他们那些文人墨客写的都还好呢!
——
元煦素有文雅风流之名,其实是文人雅集竞相邀请的贵客。
可今年,琐事一环扣一环,他竟抽不得空去。
来雅集的人,除了切磋诗词书画,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善钻营的,还能在此处攀交些关系。
若能邀请到兰陵公,这雅集便能吸引更多有身份的人,进而更被追捧。
元煦在滕英阁上一扇屏风后,吩咐雅集的操办人,若阁中有人能做出好的诗词,便邀来与他同饮。
孙拾安坐不住,在阁中上下里乱窜,那些画他看不懂,那些诗词他也品鉴不来。
“故作高深!还不如我的莲花落唱词,比他们写的这些直白好懂多了。”他觉得这雅集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元煦一笑道:“好,那你就按你的标准选看选看,等你选出来好的,咱们就邀他一块同饮,如何?”
孙拾安见元煦兴致高昂,一抱臂高声道:“那公子您就瞧好吧!”
孙拾安领了差事,在阁中上下选看,正一心一意挑着,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背后喊——
“拾安?你怎么在这?!”
孙拾安回头,也惊喜道:“薛守大哥?!”
元煦在阁上屏风后,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静静看两人寒暄。
不多会,孙拾安便领了薛守来到阁上的屏风后,殷勤跟元煦介绍:
“公子,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薛守大哥,您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他的,刚刚在阁子里碰见了,就带他来见公子了。”
元煦起身矜持笑道:“原来是薛主事,拾安承蒙令弟薛放在学堂的照顾,终于有机会当面道谢了。”
薛守呆愣了一瞬,只一眼,他就觉得好像有惊雷落入心坎。
虽早听闻过兰陵公姿容俊美的传闻,但坊间种种描绘,都不及真的看到这张脸时的惊艳。
眼前真实的兰陵公,只简单穿一袭素色的锦袍,玉冠束发,眉如远黛,目含星芒,通身气度仿若仙人临世。
“兰、兰陵公不必放在心上,那时不知拾安小兄弟是兰陵公府的人,不自量力出手相助,还请兰陵公不要见笑。”他回过神来,朝元煦揖了一礼,忙道。
元煦做了个手势,衣袖拂过,似携清风,示意薛守一同落座。
薛守有些受宠若惊,局促了一下才跟着坐下去。
“拾安初去京卫武学堂,被那些纨绔子弟欺侮,”元煦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言辞诚挚道:
“你们兄弟二人在京无甚依靠,你也不过是八品的刑部主事,竟为了帮他不惜得罪那些个纨绔,此等侠义之举,本公感佩在心。”
薛守此刻仍觉得有些不真切,趁元煦倒茶时,想偷眼打量,抬起眼又慌忙垂下。
他做梦也没想过能如此近距离跟兰陵公同饮,还得对方亲自斟茶,真是如梦似幻!
“我官帽虽小,在上京这个地方更是犹如沧海一粟,但若因畏惧权贵而碌碌无为,不敢为被欺压的良善出头,那我兄弟二人,不如就此回老家种田算了。”
薛守双手接过茶盏郑重道。
元煦赞叹一笑,“大端正是有薛主事这样的人,才得海清河晏。”他说罢喝了一口茶,似是随意提到:“眼下秋斩将启,正是惩恶杀贼的时候,也算对得起你们这一年的的辛苦了。”
“惩恶杀贼,对受害人也算宽慰,”薛守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在刑部不过是个八品主事,能做的不多,但是我在收录卷宗的时候,却看过兰陵公从前参与的那个浮尸案和辱母杀人案,破案手法真是精彩极了,我们同僚之间,私下都十分佩服兰陵公,都想知道兰陵公是如何查到那些离奇线索的。”
元煦也谦逊一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
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绕,只不动声色的转了话头,“对了,你们今年秋决的案子,应也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吧,可与我说说,算作切磋。”
“切磋不敢当,不过今年这些秋决的犯人里,倒真的有个人很让我印象深刻......”薛守回忆着说道:
“那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看着挺老实的,可卷宗里说他奸杀了一个良家少女,还杀了这女子的父母和弟弟,是个杀人全家的重犯,所以才被移交上京问斩的。”
“这里边有什么奇怪的吗?”元煦不动声色问。
薛守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略带赧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这些被定在秋决的案子,内容大都腌臜不堪,案犯手法更是卑劣残忍,跟兰陵公说这些,实在怕污了您的耳朵,给您添堵。”
“无妨,”元煦一笑,“薛主事不是看过我参与案卷的卷宗吗,我本就对各类案情颇感兴趣,薛主事说说,权当帮我增些见闻。”
“既然兰陵公这样说,那......我就接着讲了,”薛守重新整理思绪:
“我在刑部这几年,各类卷宗经手无数,说来,凡行凶作恶之人,大都有一个前因,可这桩案子里的年轻男子,父母尚在,底下还有两个弟妹,虽家里不甚富有,但他也读过两年书,似乎还有婚约在身,”他说着,眉心跟着不自觉微微皱起。
“这样一个人,没遇到什么塌天祸事,怎会会突然犯下□□良女、杀人全家的重罪,不仅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还会连累一家人,实在令人费解......更古怪的事,他是主动投案,且从头到尾都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到了衙门便直接认罪,更像是一心求死的样子......”
“所以你怀疑......其中有冤情?”
“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薛守似是被吓了一跳,忙道:“天下案件多如牛毛,偶然冒出几个背离常理的案犯,也是有的,我只是翻看案卷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薛守口中那个案犯是燧州木阳县人,名叫邱昂。
因此案涉杀人全家,所以要经县,府,巡抚,按察司,总督衙门,过初审和多次复审,最后再交刑部和大理寺终审。
若说此案有冤情,便是质疑这重重审核之人有问题,他自然不敢为人叫冤。
“薛主事不要紧张,我们就是简单聊案子罢了,不过......”元煦淡淡一笑,随口问道:“若此案真有冤情,且有人证,你可愿做那个举告冤案的人?”
薛守不懂元煦为什么会问这种话,他只认真思量了一刻才郑重道:
“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刑部主事,但纵观历朝历代,小小刑部主事,也可发光发热、名垂青史,若我真有机会为蒙受大冤屈的良善洗冤,自是当仁不让!”
薛守离开后,又有几人前后来拜见,都被孙拾安一一挡在屏风外。
元煦闲闲喝茶,仿佛日子又回到了认识江延舟之前。
他一味只挂个大端第一小白脸的名头,过着表面闲散的日子。
思绪正缥缈无踪间,忽然听阁楼下一阵骚乱声。
或许又是哪位士子填出了什么好词,引得众人追捧。
元煦透过屏风缝隙往下看,顿时呼吸一滞。
是,江延舟!?
江延舟自然对文人雅集没兴趣,不用想,元煦也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江世子略过众人的殷勤招呼,径直上了阁楼二楼。
孙拾安如何挡得住,元煦只让他等在远处。
江延舟踏入屏风内,眼神略带寒意地扫视了下元煦,沉声道:“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才跟我分开,就来这里寻年轻才俊了!”
“跟世子有关吗?”元煦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情绪。
“看上哪个了?”
“需要告诉你吗?”
江延舟还要再说话,元煦先一步出言:“难道世子忘了,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他的音色越来越冷,一字一顿,“你别逼我!”
江延舟眯了眯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这才几天,你就来这种地方找人,你说的喜欢,到底是真是假!?”
元煦暗中握紧的拳,指甲已嵌入肉里,像是要以此才能攥住即将外泄的怒火,口中继续冷声道:“我是喜欢你,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至于现在我想喜欢谁,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你!”江延舟欺身上前勾住元煦衣领,紧握的拳头悬在元煦面前,却始终没挥下去,他被这句话堵住了。
看元煦平日漂亮的下巴,此刻紧绷成一条线,好像下一瞬就要崩断。
他忽然泄气的松开手,似讽刺似自嘲的一笑道:“兰陵公真是会气人的,看你胃口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上次在蕤园,看你不仅病者,还憔悴了很多,这是宫里用的紫芝凝露丸,我特意带来的,给你补一补气血。”
元煦淡淡瞥了一眼那匣子,嗤了一声笑道:
“世子特意来滕英阁找我,不会就是要献这份殷勤吧,放心,我跟你四哥是交易,各有所求,想影响我跟他之间的大事,你还没到那份上。”
看着元煦的态度,江延舟忽然从心底泛起一股冷意,这种完全把他当陌生人,淡然的,疏远的态度,几乎要把他冻结在原地。
即便是第一次在太后寿宴相遇的那回,两人还不认识,元煦对他,也没有今天这样疏离冷漠......
“好意我领了,世子回吧!”元煦说完,将头转向一边,再也不看江延舟一眼。
——
秋决在即。
刑部大狱内,陆续有衙差给牢中将要执行斩刑的囚犯净面梳发,并送来辞阳饭送他们上路。
狱中角落处,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瑟缩在牢中一张潮湿发霉的草毯上,一脸麻木的等待属于他的那碗辞阳饭......